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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十字軍~第四部~第十三章~再見~

楊丞琳  雨愛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oec9R5ypf-o

 

「嗨!」

 

微微地,我轉過頭去。而那充滿磁性渾厚的嗓音,又一次地在我身後響起:「是我!」

 

是的!是他!而他…就站在離我不到兩公尺的地方。

 

晨間一道美好而溫暖的陽光,灑落在他那套合身的鐵灰西裝上頭,無數紛飛的明亮光點,正輕盈地在一堵雄厚的肩膀邊緣跳躍,他的手中提著一只暗色系的公事包,腳上套有一雙深黑色的真皮皮鞋,西裝外套裡面,一件燙得平整的襯衫白得亮眼,頸部圍著一條以墨綠為底,夾雜著金盞花形的正式領帶,上頭…還是依然飛舞著一枚耀眼的金黃楓葉。

 

金色的領夾,耀眼的楓葉,仍是我過去贈與他的那個信物。

秋天的孤星、深邃的狼眼,還是我之前看到他的那個形象。

 

但是…不知為何,我總覺得有『某個』地方,在此刻的達哥身上,有某個地方…與過去我所熟識的那個『人』,已經變得…不一樣了。

 

紅十字軍~第四部

第十三章~再見~

 

「原來…真的是『他』!」沒有露出半點吃驚或訝異,簡短地,我對著達哥說了這句。

 

達哥似乎沒有注意到我話中強調的語氣,他一個箭步,直接走到了我的跟前:「怎麼?看傻啦?」

 

不去理會達哥話裡的玩笑成分,轉回頭去,我準備對駐足一旁的醫務士,簡單地介紹一下達哥的身份。然而達哥卻突然伸出了自己的手,與那名緊鄰我的二營醫務士握了起來:「你好!以前沒看過你喔!你應該是我退伍之後,才被分發到連隊裡的吧?」

 

「不對!他的建制在二營,不歸衛生連管。」我解釋道。

 

「喔!是嗎?」達哥揚起一雙濃密眉毛,接著親切地:「到醫務所裡多久啦?應該還習慣吧?」

 

醫務士傻傻地與我互望一眼,然後他對達哥點了點頭,接著出聲詢問我道:「那麼…我們現在是…?」

 

正當我想要開口說話時,達哥又逕自打斷我的話語:「你們兩個用過早餐了沒?如果還沒的話,我們一起到附近吃點東西好了!」

 

達哥的態度讓我感到一絲錯愕!面對一個初次見面的人,他的話…未免也太多了吧?

 

「走吧!」沒有搭理達哥的提議,我扭頭對著醫務士說:「我看我們還是照剛剛那個計畫,先到前面的那間書店…。」

 

「不!沒關係的!」醫務士似乎也感覺到了眼前的氣氛有些不太尋常,他開口連聲推辭地:「真的沒有關係。如果你們有事情要談的話,可以找個地方慢慢聊,反正我家就在醫院附近,等一下我自己會先到附近溜達,中午也會順便回家一趟…。」醫務士說到這兒,他對達哥點頭示意,然後轉身對著我道:「李班!那麼下午四點半的時候,我們就在約定好的地方見面囉!」醫務士說完話後,他向我們揮了揮手,然後獨自走向不遠處的轉角,消失了他的蹤跡。

 

街道仍是川流不息,路口依舊繁雜喧鬧,夏末朝陽帶著淡淡微熱,初秋暖風輕盈拂過髮梢。現在,我和達哥就這麼互相對望,彼此雙方,似乎誰也沒有要先開口的打算。

 

我的內心暗自思忖著:達哥他…確實變得不一樣了。除了外型的打扮之外,除了梳理整齊的頭髮之外,除了那日漸豐腴的體態之外,為何他變得與過去我所熟識的『達哥』不再相像?而『不同』的地方…究竟又是『哪裡』?

 

露出一個和煦的笑容,達哥溫柔地對著我道:「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囉!」

 

望著達哥,一時之間,我自己竟也不知該說點什麼?只是無意識地抿了抿嘴唇,沒有表示任何態度。

 

「我看不如這樣吧!先找個地方坐下來,有什麼事?我們等會兒再說!」達哥完全不顧我的想法,他直接拉起我的右手,轉身朝著醫院的另外一頭:「我剛剛開車來的時候,瞧見那邊剛好有一家剛裝潢好的咖啡廳,我看就到那邊吧!」

 

淺褐色的窗簾,加上深棕色的窗櫺,純白色的瓷盤,配上亮銀色的刀叉,玻璃製成的高腳杯,環吊在裝潢典雅的料理台頂端,核桃木裱框的油畫,懸掛在整齊潔淨的店內四周。在這應該正值早晨的上班時間,咖啡廳裡竟也擠滿了熱中享受的人們,正共同品嚐著所謂美好的咖啡時光。卡布奇諾特殊的肉桂芬芳,曼特寧加強後的嗆烈濃厚,藍山咖啡與眾不同的獨有甘醇,還有拿鐵散發來的那股濃郁奶香。整間屋裡瀰漫著各式不同種類的咖啡香氣,彼此之間,卻又不因而相互產生任何衝突。

 

低著頭,我拿起眼前的這杯抹茶咖啡,輕輕地啜飲了一口之後,再將那只玲瓏小巧的咖啡杯子,放回到印有店名的杯墊上面。此後,我的目光慢慢地移轉到坐在自己前方的男人身上。

 

達哥天生擁有一雙大手,左右各自持著一組刀叉,他熟練地將奶油塗抹在土司上面,另外又叉起套餐附送的生菜沙拉,配上那煎烤過後的香酥培根,然後慢條斯理地吃得津津有味。當他注意到了我的凝視,於是抬起頭來,催促著我:「不吃嗎?你的餐點快冷掉囉!」

 

望著面前這份與達哥一模一樣的早點,我絲毫沒有一絲胃口。剛剛達哥在拿起目錄的時候,我老早就事先申明自己在部隊裡面已經用過早餐,但是達哥他仍是執意地要幫我點上這麼一份。所給的理由有一些道理,卻也多了份牽強:『這麼瘦!多吃點,對你有好無壞。』達哥的口吻帶有少見的堅持,不容絲毫討論空間,而我…竟也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好勉強動了動叉子,隨意挑著主餐附送的沙拉吃了幾口。達哥見我動起手來,他露出了一個頗為滿意的表情,然後又低下頭去,繼續用起他的那份早餐。

 

不喜歡!我不喜歡這種感覺!但是…現在的我…卻也不知自己究竟該要有些什麼樣的感覺才好?而就是那種『感覺』…正在持續地困擾著我。

 

待到達哥用完他的早點之後,他見我桌上的主餐根本沒有用過,於是開口問道:「怎麼?你真的吃不下嗎?」面對著沒有回應的我,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唉!好吧!那…你的那份,我就把它吃光囉!」達哥將餐盤換了個位置,又開始猛吃起來。

 

果然!一向節儉的達哥,他是不可能在花了錢後,卻浪費掉盤中一丁點的食物的。一想到這兒,我自然而然地,露出一抹淺淺地微笑。

 

「在笑什麼?」達哥見我露出笑意,他也隨即展開笑容。

 

「沒有呀!有嗎?哪有?」我沒有把自己的想法說出,或許…也沒有那個必要。

 

「哈哈!不會是因為看見了我…所以興奮得笑出來吧?」達哥微微起身,上身跨過桌面,他伸手,想要藉故捏捏我的臉頰。

 

「才不是咧!」閃過了達哥動作,我抽出桌面上的紙巾,接著遞向達哥道:「嘴角擦擦吧!都沾到醬料了。」

 

「幫我!」達哥突然耍起無賴。

 

他…他在搞什麼鬼呀?我們可是在公共場所耶!

 

但是達哥仍舊擺出一副死皮賴臉地模樣,他噘起嘴唇,示意我最好快點動手,否則他絕不善罷干休。迫不得已,迅速地,我用眼角餘光掃遍為數眾多的其他人等,在確定無人窺視之後,這才一把將紙巾往達哥噘起的嘴角抹去,還趁勢故意輕搥了他的臉龐。然而身體騰空在椅子上方的達哥,他一臉不以為忤,反倒笑得比之前還要來得燦爛。

 

奇…奇怪?此情此景…好熟悉的感覺?達哥臉上的那個表情,還有現在身處的這個空間?這裡是…?我…來過嗎?

 

對了!這…這裡是!仔細環顧四周過後,我肯定了一件事情。是的!這裡我是來過的!我是真的來過『這裡』!雖然店內的裝潢已經有所更動,雖然店名也已經與當時不同,但是從『這扇』窗戶向外望去,一旁的大樓,對面的巷口,還有左側那棟高聳的建築,以及右邊隔壁商家的那塊招牌…。是的!戶外的景物依舊,而屋內的這個角落,就在大約半年多前,當時的我…曾經和另外一個男人,就坐在這個位置上頭!而那時…這兒尚未改裝。

 

轉身望向眼前的這個男人,坐在我面前的那個達哥,他的態度,他的表情…為何又會…又怎會和當時的『他』…竟是如此相像?有如兩個不同的軀體,卻躲藏著相同的靈魂!不…不會吧?不該是這樣的!難道連這…連『這邊』也都是達哥帶吳連來過的一個『地方』?就像那片…應該是屬於我和吳連兩人的…『蔚藍海岸』?

 

腦中浮現出的這個想法,令我整個人不禁打了個哆嗦。

 

「冷氣太強了嗎?」達哥見我身體瑟縮,他關心地問。

 

「不!不是…。」勉強維持鎮定,我裝作不經意地提道:「這裡…你來過嗎?」

 

達哥嘴裡嚼著仍未下嚥的食物:「這裡?有呀!」

 

果…果然!終究仍是跟我想的一樣,原來連這兒也是…。

 

就在我的心情即將跌至谷底之前,達哥又說話了:「不過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將近…有一年多了吧!當時這裡叫做別的名字,不像現在改成了一般的咖啡連鎖店,裝潢也有些許不同,不過…。」達哥左顧右盼之後:「不過隔間倒是沒什麼太大變化,而且一般的咖啡廳,不也都差多少嗎?」

 

「你是說…你退伍之後,一次都沒有來過?」我還是心存懷疑。

 

「嗯。」達哥舉起水杯,喝了一口:「應該說是我退伍半年多前,就再也沒有來過這裡了,這兒當初是副連長和…和吳連帶我來的。有一次我和他們一起到三總洽公,順便到這邊吃過一次牛排。喔!我的意思是…。」達哥更正道:「我是說,當時這裡還沒有改裝之前,我和他們來過一次。」

 

「喔。」看來剛才是我自己會錯意了。原來這兒其實是吳連先帶達哥來的。可是…我那股低落的情緒,最後仍是墜到了暗無天日的鴻溝深處。不知該怎麼說,吳連這兩個字,由達哥的嘴裡吐出,總讓我有種不太舒服的感覺。

 

用完早餐,服務生隨即收走所有杯盤,也替達哥送上了一杯他所點的曼特寧。我們兩人又恢復到了最初進入咖啡廳前的那份沈默。我的思緒在面對剛剛種種衝擊之後,整個人變得恍恍惚惚,思路運轉緩慢而遲鈍。或許…是冷氣的關係吧!莫約過了十幾分鐘之久,終究,達哥自己還是先開了口:「之前…你在三總說的那個『他』…你指的是…?」

 

原來…達哥還是注意到了那句。靜靜地,望著達哥良久,我語氣生硬地:「今天我要出來帶轉診的事情…小蝶是什麼時候告訴你的?」

 

我的問話有某些部分是用肯定句的,為了一次將所有的問題全部釐清,也懶得再浪費無謂的問答時間,我繼續說道:「小蝶跟你聯絡多久了?你們還是有在聯絡?那阿桂他呢?還有副連長?還…還是連上其他的人,其實…你也一直保持著聯繫?」

 

達哥聞言,他默默地垂下眼簾,低下頭去。這次,他總算避開了我的目光。而他那雙大手上的兩根食指,也開始規律性地,輕輕敲打起桌面上的那塊玻璃。

 

我知道此刻達哥的這種行為,並不是故意想要規避我的提問。那個動作是種習慣,一種在思考時,會自然而然做出的反射動作。就像阿桂他在想事情時,也總會不由自主地抓起他的那塊頭皮。當然了!達哥之所以要逃開我的視線,我們彼此也都…心知肚明。

 

接下來呢?他會做出何等回應?今天…也該到了給我答案的時候。至於我?我並不想去催促,因為這次我要他好好地想清楚後,再給出一個『我』想知道的答覆。

 

過了數分鐘後,達哥的手指總算停了下來。他開著口,說話吞吞吐吐:「我…我和小蝶確實一直都有在聯絡,剛退伍時,阿桂偶爾也會打電話來給我,至於副連長他…我們也曾經有通過幾次短暫的電話,不…不過我們都只是聊一些彼此的近況而已!他們跟我談些部隊最近發生的一些雜事,我也不過是對他們提些工作上的繁瑣。就這樣!真的!很一般的聊天!沒什麼特別的。」

 

這就是達哥思考過後的回答?難道真需要他花上幾分鐘的時間去整理?通俗!了無新意!不!不滿意!這樣的答覆,我怎能接受?

我:「是嗎?那麼吳連呢?他不是也打過電話給你?難道你忘了?」

 

或許是因為我的疾言厲色,致使達哥的額頭瞬間冒出了斗大汗珠:「哦!對!對!還有他!有他…。不過…在之前…我們聊的內容…也都和其他人差不多…。」

 

我截斷達哥的話道:「我和小曹之間的事情,你不也早就知道了!難道不是?」看來我還是非得出點狠招不可。

 

「哦?」達哥沈默了好一會兒:「嗯…嗯。」

 

「誰說的?」我和小曹的事情被達哥所知悉,關於這點,一想到,就讓我整個火氣上升,口氣也變得尖銳。

 

「是…是…阿桂。」達哥似乎被我的態勢給嚇了一跳。

 

果然!關於這件事情,我並不意外,畢竟阿桂自己先前已經向我坦承過了。阿桂真的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嘴巴!他那兩片嘴唇,我看就算被針線給硬是縫上整整三圈,他仍是有辦法輕易掙脫,為的,不過是要把所有聽來的小道消息,融入在每粒空氣的分子裡頭。

 

「好了!不要談那些有的沒的。」達哥似乎不想繼續談論有關軍中的話題:「吃飽了吧!那…你想去哪邊走走?我開車載你去。」

 

「謝謝!不必了!我還要到書店逛逛。」掏出錢包,我將鈔票放在桌上:「我先走了,再見。」

 

「我付就好了。」達哥一把抓起帳單,完全不理睬我放在桌上的錢,逕自走向櫃臺處去結帳。而獨自坐在椅子上頭,我也只能無奈地再次將鈔票又收回到自己的口袋裡。

 

時間接近中午的十一點十三分左右,走在台大校園的大操場上,我的雙手空空如也,兩隻腳,沿著水溝蓋旁所畫的筆直白線,漫無目的在重複地繞著圈圈。而那名走在我後頭的那個男人,他的手裡除了自己原先的那只公事包外,還多出了幾本用紙袋包裝整齊的書籍。那些,是我們不久前才在附近的某家書局,由我親自挑選出的幾本小說與雜誌。就和上回見面時的情形一樣,達哥總是刻意留在我的後頭,沒有超越我的步伐,也不曾與我並肩而行,就連我們跨出咖啡廳後,一路上,雙方也沒有做過太多交談。就算有,那也僅僅不過是一些無聊的言語,漂浮在空氣之中,簡單地交錯略過。

 

我清楚自己此刻心中其實是煩悶的。在確定了達哥知道我與小曹的那段過去開始,我的胸腔就像多了某股沈重的壓力,一種悶悶地莫名的感受,有些像是被人發現自己做出一件見不得人的勾當,身上背負了一枚不名譽的印記。又有點像是過去一向保有的那種美好形象,瞬間被人給狠狠地一刀戳破,變成一個不過是用稻梗雜草所紮成的破布娃娃。

 

『沒有愛?哪來的性?』

 

這句話…是我和達哥在部隊裡的經理庫房,第一次發生關係時,我依偎在他的胸前,一字一句,親口說出來的。但是破壞了那句話裡隱含的莊嚴神聖,確實也讓我在面對往後的一段日子裡頭,曾經一度深深地厭惡著污穢不堪的自己。或許…也就因為如此,所以當時我在面對小曹的時候,才會對他採取那種若即若離的態度。若要嚴格說起來的話,我…是沒有任何資格去責怪小曹的。甚至當小曹在退伍前的那天晚上,他親口對我說出那些話後,更加讓我覺得自己是如此地對不住他。從來沒有給過小曹一點該屬於他的感情,一次都沒有認真看待過我和他的那段過去,如果…那也配稱作是一段…『愛情』的話。

 

那麼我要怪的…又該是誰?其實…是有一個的!但…也絕不是正走在我的身後,隨著我的步伐,慢慢踱步前進的『那個』。

 

萬里無雲,只剩烈日灼身。『小心!』一句大喊劃破重重人牆,聲音穿透了一堵鐵鏽圍網,直辣辣地衝進我的耳朵,震動我那脆弱鼓膜。循著聲,我轉頭望向一群奔馳在籃球場上的年輕人,接著快速抬起頭來,無聲陰影,危險凌空而降。一顆橘色球體來勢之快,它的速度不及光速迅捷,卻還是超前了後方警語。球體背影逆光,環繞炙熱焰紅,猶如一顆燃燒的火球,散發出令人難耐的極度高溫。

 

來…來不及了!瞇起眼,佇立原地,我絲毫沒有閃躲,完全沒有閃躲,或者該說…我…根本無從閃躲。

 

就在將被球給擊中的當口,忽然地一股強大拉力,將我扯向了自己後方。一個人影倏地橫阻在我與籃球之間,接著一聲沈重悶響,衝力隨著男人的身子,震撼了我的全身。球體撞擊軀體的聲音不算太大,但是它的力道卻又不可說是太小。站立在我呆滯的眼前,男人掛在臉上的那副眼鏡,因為激烈晃動變得歪斜,滑落到了他的鼻翼旁邊,從他臉上透露出的表情,看來應該有些吃痛,他的眼睛稍稍地緊瞇了一下,眉毛跟著皺成一團,但…他刮過鬍渣的兩邊嘴角,卻是微微地翹了起來!

 

「好…好險!」達哥的雙手將我摟在他的懷裡,劈頭一句,關心的卻是我的安危。

 

不需等到我去掙脫反抗,達哥自己就先放開了手,然後彎下腰,將那顆籃球撿起,擲出,丟回到我們身旁的那座籃球場上。接著他慢慢地踱步,走到我的後方,蹲下身子,拿起剛剛被他丟下的公事包和包裝好的那份紙袋。

 

達哥拍了拍紙袋上的灰塵,然後將書本遞向我道:「還好你沒事!不過剛買的書不知道有沒有弄到折痕?你要不要先檢查看看?」他在說完這些話後,才開始整理起他的一身服儀,還有那堆散亂的公司文件。

 

怔忡間,我手裡拿著有些破損的包裝紙袋,傻傻地呆立著。一向愛惜書本的我,總是不曾在自己買的書上,留下任何地瑕疵。關於這點,我很少提及,對達哥也僅只說過一次。而他…記住了?那是多久前的事情?又是在哪次無聊的交談之間,我可能不過是隨口說給他聽。而他…記住了!而且銘記在心!達哥將我的安危放在第一,我的習性放在第二,將眼前的危險留給自己?再將他的公事放到最後?

 

不行!抬起下顎,我趕緊撇過臉去。不可以!淚水一旦滑落,那麼今天我想交代的…又怎麼可能會有勇氣當著他的面…輕鬆地說出口?

 

「怎麼了?不舒服嗎?」達哥走了回來,他關心地問。

 

「喔!沒…沒事。」回過頭,武裝好我自己:「你還好吧?沒事吧?」

 

「呵呵!當然囉!小事情!別擔心。」達哥笑了笑:「你看你,哭喪著臉,又不開心啦?」

 

「沒…沒有呀!哪…有。」我必須承認自己目前的鼻音確實是重了點。

 

「好啦!開心點!這樣不像你喔!來!笑一個給我看看!」達哥逗著我。

 

「好…好啦!哈哈!這樣總可以了吧?」如果什麼叫笑得難看?相信我這時候的表情,鐵定難看到了極點。

 

達哥:「走吧!這裡太熱了,看看你,流得一身是汗。現在應該也快中午了吧,你餓了嗎?」

 

「神經!你才剛吃不久耶!現在又餓囉?」我的聲音…為何變得如此嬌羞?

 

達哥:「 嗯。那…你跟我去個地方好不好?」

 

「去哪?」沒想太多,我回應道。

 

「呵呵!」達哥的臉龐漾起光彩:「放心!跟著我就對了!」

 

達哥又回復到了『那個』我所不瞭解的達哥。他臉上的光芒再一次地亮起,他宏亮的笑聲,多了份我不熟悉的爽朗。不熟悉?但…我是看過的。那是一種來自於自信心的展現,還有緊握在手上的絕對『掌控權』。是的!那是我所熟悉的。但…那種感覺,我是看過的,可…卻是在另一個『男人』身上。

 

滑溜水珠在我的腳底聚集,蓮蓬頭灑落的不單只有冰涼,它更加速消除外頭所帶來的那份暑氣。潔白的貼牆磁磚,淺黃的陶塑浴缸,麻亞色的浴巾披掛在一旁的臉盆上面,而薰衣草沐浴乳的香味,已然瀰漫在整間浴室之中。拿起細棉麻繩編制而成的浴球,輕悄地,我撫過自己白晰的身體。泡沫濃郁綿密,就像我的心情看似堅定,其實哪堪一擊。

 

達哥租貸的這間公寓,我並非初次雙腳踏入,浴室裡的這些器皿,仍是我上次使用過後所遺留下的。達哥剛剛才在門口對著我說:『這些全是為了將來,特地為我所挑選出的。』將來?哪來的將來?難道他真以為我們還有『將來』可言?在經歷了一切紛爭之後,在經過了一整個年頭之後,我們兩人…是不該在提什麼將來的。

 

再次將全身淋了一次冷水,默默地,我告訴自己:『該來的!不該躲!不該來的…只得鐵下心腸。』

 

套上乾爽衣裳,打著赤腳,我走出浴室。少了吵雜的水花四濺,門外又是另番天地。流洩的音樂,悠揚輕盈,冷氣的溫度,正是恰到好處,我悄悄探頭望向專心坐在桌前,看著電腦螢幕的達哥背影。達哥打著赤膊,身穿一條底褲,在我之前,他先行沐浴過的身體,不見半點油膩,光滑的背部線條,閃著一抹黝黑光澤。

 

「我洗好了。」小聲地,我不想驚擾達哥作業,卻又不得不出點聲,做些表示。

 

達哥回過頭來:「好!我馬上過去!你先進去房間午休一下。啊!對了!旁邊的床頭櫃裡有乾淨的毛巾,你拿一條出來擦一擦頭髮,不要感冒了。」

 

獨自一人,走到達哥房間,我打開了有三層抽屜的床頭櫃最上層。裡面放有幾本理財書籍,一些做筆記用的文具,尚未開封的一些牙刷和刮鬍用品,還有一盒棉化棒和排列整齊的發票。看來毛巾應該是在下一層吧。我打開了中間那層。果然!幾條乾淨的毛巾被折好放在抽屜裡面,旁邊還放了幾塊散發出香氣的香皂,在抽屜的角落,還有幾本簡單的相簿。

 

用著乾淨的毛巾,我一邊擦拭著自己微濕的頭髮,一邊拿起其中一本相簿翻閱起來。相簿裡的人影大部分都是達哥的家人,從過去到現在,按照年代一一排列。我瞧見了達哥小時候的模樣,也看到了他在讀書時和朋友出遊時的影像。除了達哥小時候的照片有露出開心的笑容之外,裡面絕大部分的達哥,臉上掛著的都是一臉嚴肅的表情。兩道眉毛也沒有幾張是舒展開的。接著,我慢慢地往後翻去。

 

瞬間,幾張軍中的照片映入了我的眼簾。

 

相片中的達哥就站在連長室的門口,也是連上站衛兵的地方。他穿著一身軍服,頭上戴著小帽,左手臂上掛著紅字橘底的衛兵臂章,而代表階級的臂章還是一兵而已。他的身邊站了幾個身影,有過去的連長和輔導長,還有幾名我所不認識退伍學長以及當時仍是醫防官的副連長。

 

翻到下一張照片,這張照片…應該算是大合照吧。達哥的身份依然還是一兵。不過由他旁邊的人影看來,達哥這時應該也快要升上上兵了。他的左邊站了阿福、小曹、行政、政戰與三個女士官。右邊則是小蝶、王班、許班還有黑皮和阿桂那批學弟。

 

接著的是…『三個人』的合照。

 

一張…我在吳連抽屜裡頭的那堆照片當中…也曾經看見過的…其中一張。

 

時間應該是在傍晚時分,地點則是一樓靠近大病房的花圃旁邊。最左邊的是達哥,他的腰間繫著S腰帶,但是可以捲起來的袖子被放了下來,手臂上一樣掛著衛哨臂章,但是階級已經變成了上兵,袖子上面還繡有伍長的標誌。應該要被戴在頭上的小帽,則是被中間的人影拿在手中。他臉上的表情看來有些憨憨地,笑得有點緬靦,應該是剛好下來巡視大病房時,被拍照者攔住所拍攝下來的吧。

 

而中間的人是…小蝶。他的迷彩服是折起來的,袖子被扣在迷彩服上附加的鈕釦上面,變成了短袖。他的手中拿著達哥的小帽,笑得一臉開心燦爛,他的身體彷彿刻意向前一點,靠近了拍攝者。他那天生的褐色頭髮,在夕陽之下,閃動著與一般人不同的光澤,整個人看來顯眼!耀眼!姣好的面容,讓人忍不住要多看一眼!然而…他的左手…鉤住的是…另外一個男人!

 

照片中最右邊的那個男人…當時的副連長…現在的…吳連。

 

吳連身上沒有穿著迷彩服,一件墨綠色的軍用內衣就套在他那壯碩的身上,但是他的下半身依然穿著迷彩褲,左手腋下夾著的是一顆橘色籃球。他的臉部並沒有和達哥與小蝶一樣面對著鏡頭,而是微側著揚起的臉龐,看來沒有表情,在那沒有度數的黑框眼鏡下的雙眸,似乎是在眺望著不知名的遠方。可是…他的右手…則是被小蝶一把給緊緊地勾住的。

 

屏息凝視著相片良久。最後,我將相本放回到櫃子裡,把毛巾放在一旁的椅背處,然後躺在柔軟的床墊上頭。

 

不過一會兒的時間,我的身體漸漸感到些許涼意,悄悄地,我拉開旁邊疊好的一床薄毯,將其完整地披蓋住自己瘦弱的全身。或許是因為軍中步調的影響,我的眼皮不知不覺愈顯沈重,理智也漸漸控制不住睡意侵襲。昏沈沈,暗無影,我的肩膀逐步放鬆,四肢略感無力,可我暗自提醒著自己:不能睡!尤其是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或者該說…是在與達哥共處的這個密閉空間。

 

對了!達哥還是有和他們保持聯繫?我又開始想著早上與達哥的那些對話。畢竟今天這場會面,是我精心設計所佈下的局,為此,我還特地拜託了副連長,讓我能夠順利出來帶轉診的。那麼…我又怎能任自己就此隨便唬弄過去?若是沒有找出一個結果,那怎麼成?

 

仔細思索咖啡廳裡達哥的話中條理。原來他與小蝶、阿桂、副連長都一直還保持著聯絡。當然了!還有一位!我相信吳連或多或少也是有的,不然在他的行動電話裡頭,也不會出現那串我早已倒背如流的電話號碼。我開始分析起種種交談細節。副連長與這整件事情,應該是沒有太大的關連。推論的理由,來自於我的感情私事,過去從來不曾對副連長提起過。但是…阿桂的嘴卻是怎麼也堵不住的!在衛生連裡,他會不會也對其他弟兄或是軍官,『不小心』地說到了些什麼?看樣子,回到部隊之後,我得好好對他嚴加拷問才是。另外有關小曹與我的那段過去,竟是被阿桂這個大嘴巴洩漏給達哥所知,一想到這點,確實讓我感到萬分無奈。

 

那麼…小蝶他呢?看來和達哥聯絡最勤的人,應該就是他了。這…我是可以『理解』的。要說達哥在連隊裡頭與誰最熟?除了我和吳連、副連長外,就是小蝶他了。小蝶的生性嬌媚,交友也一向廣闊,我和達哥之間的關係,也屬他最為瞭解。我記得當時達哥尚未退伍之前,小蝶還曾經不止一次地協助過我們。他在我們鬧彆扭時,替雙方搭起溝通橋樑,在我們想獨處時,替我們遣走留在士兵寢室裡的其他弟兄,甚至他還為了讓達哥能夠一親我的芳澤,將他所負責的親園套房借給達哥使用。小蝶和我的交情不必多說,所以小蝶和達哥的關係也就不言而喻。可是一直以來…我不了解的是,小蝶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一隻粗壯的手臂,突然橫跨到我的胸前,我的身體為之一僵,意志猝然驚醒!迅速地,我挪動起四肢,將那件毛毯完全覆蓋住自己的全身,然後失聲地對著達哥喊道:「你…你要幹嘛?」

 

「我?」達哥露出一臉不解地神情:「我沒要幹嘛呀?」他望了我足足有好一會兒,接著才開口道:「你的棉被掉了,我只是想幫你蓋好而已。」

 

「喔。是…是嗎。」我為自己剛才做出的劇烈反應,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也暗自為自己竟然在迷迷糊糊之中昏睡過去,感到有些羞赧。

 

「現在幾點了?」我問。

 

「快兩點了。怎麼?你還要再休息一下嗎?」達哥道。

 

我:「不了!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和人家約好四點半要在集合地點碰面。」

 

「沒關係!我會載你過去。」達哥說。

 

「我自己搭公車就好了。」我準備起身,但是達哥卻一把將我摟入他的懷裡。

 

第一分鐘…七十五下、第兩分鐘…九十六、第三分…一百一十五,接著的…我…數不清了。達哥的心跳砰砰作響,震耳欲聾,撼得我的心思無法集中。他將我壓回到床鋪上面,身體呈現一種不自然地扭曲。高熱的體溫,灼燙著我冰冷的身體,然後我感覺到的是,刺刺地、癢癢地、我的脖子正被濃密的鬍渣溫柔地碰觸著。達哥一隻強健多毛的大腳,跨過了我的腰際,接著,另一隻,放在我的雙腿中間,讓我全身動彈不得。有股鼻息散發出濃烈的菸味,噴灑到了我的臉頰,後來,一個翻轉,我的身體被達哥攤成為臉部朝上,而他低下頭來,跨坐在我的身體上方。我的四肢被四把炙熱鐵鉗輕輕鎖住,我的腦子裡,卻只剩下一陣莫名的慌亂恐懼。兩隻散發慾望的狼眼,我以為自己將被生吞活剝,可他…不過只是輕啟雙唇,溫柔地舔舐著我的額頭,來到眉間,順勢滑至冒著汗珠的鼻梁。

 

他想要的是…?

 

「不行!」用力地大喊一聲,我的雙手撐起達哥厚重的胸膛,奮力地一把將他推離我的身邊,然後猶如壓縮後的彈簧般,整個人瞬間彈起,接著化為蠶蛹,全身蜷縮,窩在薄毯裡頭。

 

「為什麼不行?」另外一聲更大的吼叫,嚇得我是目瞪口呆。如同上次場景,簡直如出一轍,音量卻足足大了數十倍以上:「你是我的!都是『我的』!」

 

猶如一尊漠然雕像,用那寒冰雕塑而成。毫無表情,我一臉漠然,冷冷地盯著聲嘶力竭的達哥,沒有給他半句回應。

 

吼叫化為悲鳴,達哥的喉嚨像被自己發出的怒火所灼傷,既混濁,又嘶啞:「你是愛我的!你忘了嗎?我是愛你的!一直都是…。」達哥一邊說著,一邊移動半裸的身體,他緩緩地伸出手掌,輕輕地碰觸我的肩膀。見我沒有迴避,接著,他慢慢地挪移自己的上半身,悄悄地向我靠近:「說!你還愛我吧?不!不必說!因為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愛我的!」

 

我是愛他的?是嗎?或許…是吧。

 

但…不是眼前…『這樣』的他…。

 

「說!」氣若游絲,我的眼中帶著悲戚:「是『誰』教你這麼做的?」

 

達哥一臉錯愕!他愣住了。原先火熱的身軀,剎時變得冰冷僵硬。

 

「不是阿桂。」捲起眼簾,我的雙瞳哀傷盡現:「是他…『小蝶』!」

 

這句話在達哥剛強的胸膛,重重地打上一擊。他頹然坐回到與我相距一個人身的位置,一雙手,無力地垂放在自己的大腿上面。

 

「聽他給你的建議…對你有什麼好處?你知道的!回不去了。」事到如今,我無法迴避,也不該再逃避…那件我和達哥誰也不願提起的真正癥結,這下,非說不可:「你是知道的…真正的原因,不單只是我和小曹發生過的那段關係而已…。」

 

沈默終了仍是沈默,寂靜後方還有寂靜。小小簡單空間,沒有多餘聲響。

 

聲響?喔!還是有的!還有心跳,兩個心臟,各隔一方,在彼此的胸口激烈地起伏著。

 

「因為…『他』嗎?」達哥打破沈默。他的聲音聽來悽愴,臉龐因痛苦而顯猙獰。

 

「是的!」我劃破寂靜。事到如今,無路可退,只有面對。可我的一雙眼睛,卻還是移向一旁的淺綠窗台,不願放在明明就身處眼前的達哥身上。

 

「為什麼…是『他』?」達哥的聲音,憤怒、壓抑、悲慟。

 

『為什麼…是他』?

 

是啊!我…也想問?

 

為什麼是『他』?過去我和達哥雙雙躺在經理庫房之中,達哥說要請他好好『照顧』我的那個男人!之前我說著要是被他『照顧』,會讓我生不如死的那個男人!當時我和達哥懷抱著彼此,躺在棉被胎上時,我說看在達哥的面子上,我會饒他一條『狗命』的…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曾經被我喚做『瘋狗』的…『吳連』…。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忍住情緒,我必須說完:「小蝶他…不也老早就告訴過你了。」是的!若是我的推論沒有差錯,那麼這個回答…也就不會又製造出另外一個問題。

 

事實總是傷人,刀進刀出,在所難免。達哥已經失魂落魄,誰該將戲演完?勢必有人得要揮劍出手。強打起精神,我換上了另一張臉,也是必須要的那張:「達哥!堅強點!上次我曾經說過,我們以後還是可以成為朋友,很好、很好的那種!如果…這是你想要的話。不過雖然我們可以很好、很好!卻還是必須恪遵彼此該有的分寸,不能逾越兩人該保持的距離。你是知道的,我和吳連在一起了,他對我好,也體貼,他的個性你比我更瞭解,因為在部隊裡,比起我,你們相處的時間更長…。」

 

「別說了!我不要聽!」達哥撇過臉去,用他下垂的背部向著我。

 

「不行!我要說!也必須!」這樣確實非常殘忍,但卻非做不可:「達哥!你一定要這個樣子嗎?」換上風鈴脆響,我持續開口:「我希望你過的好!甚至比我過得更好!現在的你已經沒有壓力,也有能力,將來你能夠存到錢,買個大一點屬於你的房子,換上一輛性能更好的車子,將來的你…也會遇見一個對你好,一個你也喜歡的人,比我對你還要更好!」

 

「不要說了!我叫你不要說!不要說!」達哥賭氣似地發出陣陣咆哮。

 

耐住性子,沒有隨之起舞,我維持著平和的音調:「剩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也要退伍了。以後我可能會到南部工作,也可能是在中部,不過未來的事,誰又說得準呢?我還得先和吳連商量一下,看看他有什麼打算。你也知道我的個性,就算他要去的地方是離島,我會跟他走…。」說到這兒,我的話也停了下來,因為背對我的那個人影,雙肩正在輕微地抖動。

 

「達哥!你別這樣…這不像你。」我的雙手輕柔地按上達哥肩膀,將他雄壯的身軀,環抱進我的懷裡。

 

是誰心碎?誰該夢醒?『達哥!別這樣!這不像你!』啣住眼淚,我的心裡明瞭,這才是真正的達哥!那個過去我熟悉的達哥。不是擁有強悍自負的個性,不是看來精明幹練的形象,而是那個過去與我朝夕相處,敦厚老實的達哥!那個與我一同騎著一台老舊機車,隨便吃著路邊便宜可口的小吃攤,躺在屋頂小閣樓中,相互擁抱,共同分享一床棉被的『那個』達哥。但是…回不去了。望著達哥柔順髮絲的背影,摟抱達哥因為抽涕而顫動不停的身軀,『那個』達哥,我找到了!他『回來』了!我是找回了眼前熟悉的『這個』達哥!可是如今…為時已晚。

 

「我想…你是愛我的。」達哥含糊地道。

 

唉!說了這麼多,難道仍是徒勞無功?放開懷裡哽咽的男人,我向後退了一步:「是的!我是愛你的!在過去!」言語比利劍更傷人:「曾經你擁有過!但是誰放棄了?現在我愛的是他!」

 

「他比我好?」達哥轉過頭來,眼裡滿是血絲,激動地對我大喊:「他哪裡比我好?你說!你說呀!」

 

我被達哥的態度激得大吼回去:「至少他不曾放棄我!」箭矢飛快!我攔不住註定後悔的這一句話。

 

命中要害?一箭穿心!達哥立刻縮了回去:「我…那些我…我上次…已經解釋過了。」

 

達哥該給我一個更好的理由。我不帶感情地:「那些我們之前討論過了。」

 

如果一滴眼淚可以喚回愛情,那麼世間又哪來那麼多的悲傷?不過成串的眼淚?那可大不相同。我不忍心,不忍心看到達哥佈滿痛苦的臉龐,那會讓我被撕成了碎片!我不願意,不願意看見他哭泣的身影,因為鹹鹹的淚水,一向總能融化我堅毅的決心。

 

「難道你忘了?我們曾經相愛?」達哥淚眼婆娑。

 

「難道你忘了?我和吳連正在相愛?」我言詞犀利。

 

「你愛過我!」達哥急著想要喚起過去回憶。

 

「現在我必須愛他!」我的話裡還是無限堅定。

 

「必須?」達哥眼睛突然為之一亮:「這就是關鍵!對我!你是無條件!對他!你是『必須』!」

 

唉!重重地,我嘆了口氣。到底該怎麼說?達哥他才會懂:「終究…你還是不瞭解我的。」

 

「我瞭解!」達哥大聲反駁。

 

我:「你不瞭解。」

 

「我瞭解!」達哥信誓旦旦。

 

我:「你不瞭解。」

 

「不!我瞭解!我比誰都瞭解你!」達哥近乎瘋狂。

 

「是嗎?」抬著頭,我直視著達哥:「你說『你』瞭解?」

 

「是的!我瞭解!」這次達哥臉上寫滿自信。

 

「是嗎?」悲傷地,我望著達哥:「那麼剛剛…你…又怎麼會『這麼』說?」

 

反駁?強辯?爭取?挽回?還是…強求?達哥張著口,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可是我的話,既輕柔,全無動怒!又飄渺,卻鏗鏘有力!是的!這次,達哥他…終於被『擊垮』了。

 

午後的台北街頭,道路永遠無法流暢。車子停停走走,我卻沒有任何感受。沒有?就算有,也得裝作沒有。坐在駕駛座上的達哥,他的身上換回了早晨的那套西裝,那件襯衫,那條領帶,還有那只領夾。一切就像六小時之前一樣,一點都沒變,但是在他眼鏡後方的那雙眼睛,沒有了生氣,放在方向盤上的雙手,機械式地搖動,而我,是的!唯一沒變的是我,依然目無表情,連一根菸,都沒上火。

 

路程不算遙遠,過了個橋,天色已經大變。陰霾天際,烏雲密佈,遠處山麓漆黑一片,不知不覺,三總已經近在咫尺。下午三點五十分,還有四十分鐘的空檔,而我又面臨了無止盡地掙扎。達哥轉動方向盤,他將車子停在醫院附近的某個巷口,但他沒有將中控鎖給開啟,我相信,他不想讓我就這麼走。

 

三點五十五分。五分鐘感覺不比五年還短,達哥點了菸,而我也點上一根。靜無風,濕熱空氣阻絕在車窗之外,黏膩沒有沾身,但是喉嚨卻異常乾渴。達哥不敢正視著我,但是他偷偷地用上方的照後鏡在窺視著我。我沒有表情,我嘴上的鮮豔唇色,鍍上了一層白膜。好熱!不是來自外界,而是我體內的過份激動。故意隱藏,假裝忽略,但身體是自由的,我無法控制鼻翼的喘動,只好舔了舔嘴唇,吞下濃稠的唾液。將燃燒殆盡的菸頭放進黑色的煙灰缸內,挺起胸,抬頭,我說了一句:「我走了。」

 

『喀』地一聲!中控鎖被開啟。

 

達哥轉頭看向我,他眼裡的紅腫仍未消去,銳利狼眼盡失光彩。他的喉結動了一下,張開佈滿短短鬍渣的雙唇:「我…還可以打電話給你嗎?」

 

打哪支?吳連的那支是嗎?

 

我反問達哥:「你說呢?」。

 

「你說過…我們以後還是朋友的。」達哥語氣滿是怯懦。

 

「是的!我們還是朋友。」我相信這會是最好的結果,也是唯一的。

 

達哥總算是露出一個有些勉強地笑容:「放心吧!我知道你說的!我記住了!也會拿捏好該有的分寸。」

 

「嗯。」我好怕再一次和達哥相互對望。

 

「那…最後…我可以有個小小的要求嗎?」達哥口氣帶著懇求:「朋友的身份!」

 

「什麼?」我希望那是目前的自己還能做得到的。

 

「你能不能…再一次…抱一抱我?」達哥眼睛又開始濕潤起來。

 

「唉!」輕輕地,我發出無聲嘆息。

 

接著,我的手臂感覺到了男人掌心裡的溫度,待到再度睜開眼時,我主動挪移身體,向他靠近。隔著手排檔,達哥將我緊緊地摟著,他的力道讓我有些喘不過氣,不過就算他不用力,我也早已幾近無法呼吸。達哥順著我的頭髮,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然後捧起了我的臉頰,順了順我的眉毛、眼睛,抬起我的下顎,然後,他的臉湊了過來,而這次…我…不再閃躲。

 

「一次就好!」達哥開口:「一次…『最後』的一次!」

 

一次?好吧!『最後』的…。

 

輕啟朱唇,我的身體微微向上。沿著達哥略微帶刺的下巴,但是跳過嘴唇,來到眉間,停在額頭,專心且溫柔地吻了一下、兩下、三下…,接著,緩緩地離開了達哥。

 

時間指在四點鐘的方向,我們還有半個小時的時間,但是走到醫院需要一百八十七秒,現在我離開,會不會太早了點?

 

「我們會是好朋友的。對吧?你說過的,很好!很好的『那種』!」達哥沒有因我刻意避開他的要求而感到沮喪或是難過,至少…我看不出來。此刻,他的狼眼又恢復了神采!臉龐也總算有了笑容,而且笑得好開心,好開心,我相信每個路人只要一見到他,都會忍不住想要帶回家去,好好地呵護疼惜。

 

是嗎?好朋友?很好很好的『那種』?

 

「不!達哥!」我報以達哥一個最溫柔地微笑,因為我希望留給他最美好的形象:「我不會跟你說一聲『再見』!」

 

達哥的笑容還是掛著,倏的!忽然就僵化在他的臉上。他不解地望著我,嘴型原先的弧度,直接跳躍到了圓形。

 

「行不通的!」我:「達哥!我知道…而你比我更清楚!」

 

看著達哥臉上浮現出的惶恐,我沒有就此打住,繼續說著:「別打電話給我了。達哥!沒用的!到此為止!一切!」

 

達哥沒有回應,他無法回應,他的嘴還呈現在圓形的狀態,而我要的就是這樣!

 

『不必再有任何回應』!

 

我的心意已決!絕無轉寰餘地!一把打開車門,迅速跨下車子,我頭也不回地往前走…直直地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因為…在另一個地方,還有另一個人,『他』…正等著我回去他的身邊。

 

離之前下車的巷口,走到了大約一百公尺遠的距離,有個轉角,某個轉角,不過我沒有必要記住它的巷名,因為我以後也不見得會再來這裡。閃進巷內,我繞了遠路,時間四點十分,反正還有二十分鐘,我還是可以慢慢地走。

 

烏雲早已不只環繞遠處山麓,隨著風,它飄進了整座台北城市,灰茫茫,蓋過整個天棚,地上的落葉也被吹成漩渦,微微捲起。

 

啊!要下雨了?

 

巷口盡頭有個公園,我記得我來過的。那個小公園應該將近一百多坪,四周圍繞著一圈帶有班點的百里香,大概等同半個人身的高度,剛好可以遮住我消瘦的肋骨下緣。當然!如果那是我剛好站公園裡面,而別人是在巷子外面行走的話。但是,我希望他們可以再長高一點,這樣我會覺得比較安心。或許…我該考慮到公園側邊的遊樂設施附近,那邊有個溜滑梯,做成了大象的模樣,看起來是有些斑駁啦!不過希望它現在不是正在整修的狀態,因為那兒似乎還蠻隱密的。

 

轟地一聲!閃電劃過天庭,光芒耀眼迷人。停下腳步,我期待接下來的一聲,還有,我也希望下一點雨。但是後來既沒有雷聲,也沒有雨,我只好繼續地走。

 

時間真的足夠嗎?我有點不太確定。可我還是持續、持續地向前走著。醫務士應該會於十五分鐘之後,在那個約定好的地點等待集合,他可能已經到了,也可能還在途中,而來看診的那些新兵也是。我衷心期盼今天最好不會有人故意遲到,不然事情會變得有些麻煩。不過…外出看診的那張假單,其實是開到晚間八點整的,我想…最多也只能被其中一人拖到五點三十,那是最後的底線,不然很容易造成逾假。雖然我是衛生連的下士,和憲兵連也挺熟的,可是…連上還有一個人在等著我耶!雖然…我們最近有些爭執,也沒說到什麼話就是了…。

 

他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像個大孩子一樣,脾氣暴躁,有時也很難搞,還有!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男人主義者,某些時候,我自己也覺得很難跟他溝通,但…他真的是個好人,一個對我『很好很好』的人。

 

他…還好嗎?他應該還好的。他現在還在那裡嗎?還是他已經驅車離開了?他眼睛紅紅腫腫的,他有在哭嗎?他在開車嗎?這樣很危險的!他不該哭!他比我還愛哭!我一直這麼覺得…。

 

一滴水珠落到地面,它被鋪在路上的黑色柏油給吸入,化成了一片小小的水漬痕跡。

 

達哥!不要哭!我喜歡你!我喜歡以前的你!以前的那個你。雖然現在的你也很迷人,我也很喜歡,不過…。

 

又一滴水珠墜落,這次它劃過我的臉頰,留下一條痕跡。

 

達哥!痛苦…你知道嗎?是我!我好痛苦!我好喜歡你!但我不能愛你!因為吳連!

 

吳連…不要生氣了好嗎?我愛你!我放棄一段可能復合的感情!全為了你!為的是證明我對你不只是喜歡而已!是愛!是愛呀!

 

雙腳快步交錯。一道閃電!加上一聲巨響!接著,第三顆水珠、第四顆水滴、第五、第六、第七、第八…!

 

來不及了!快!要快!因為旁邊會有人經過的!奔跑!我奔跑!奔跑到公園的前方,穿越一旁矮小護欄,跨過一張灰白石椅,而無數的水滴水珠卻直落個不停。

 

到了!

 

迅速鑽進溜滑梯的下方,我躲進水泥砌成的溜滑梯裡。這個溜滑梯的形狀是隻大象,它不會動,所以我很安全。對了!你聽說過嗎?大象會哭泣喔!而我正蹲在這隻不會動的大象肚子底下。

 

狂風吹著,閃電一道又一道地閃,雷聲轟轟大作,但是…『雨』呢?

 

地面都是乾的!全是乾的!

 

 顧不得公園裡頭是不是有老人正在休憩?旁邊會不會有小孩正在玩耍?我要顧慮的,只剩下該如何讓大象肚子下方的這片水漬,不會…不會…漸漸地…蔓延成河…。

 

還有!等會兒…我該如何向醫務士與那些新兵們解釋,一個即將退伍的下士,在這樣的天氣裡頭,他的眼睛…為何是…『紅』的?

 

那該死的雨…『它』…沒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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