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en Lee的部落格

紅十字軍~第三部

第十章~海岸~

我和吳連面對著面，坐在一張淺綠為底，上面印有黃色小碎花圖案的桌子之前。

吳連所在的位置，是正對著牛排館的大門。他熟練地用刀子將鐵盤上的牛排切成了數小塊，然後狼吞虎嚥地往他那張血盆大口裡塞個不停。而我則是背對著落地窗戶，一手撐著下巴，另一隻手則是拿著銀製的小叉子，有氣無力地撥弄著放在瓷盤上面的義大利麵。

「怎麼了？不舒服嗎？瞧你一副沒胃口的樣子。」吳連抬頭看著我，他關心地詢問道。

「沒有啦！大概是之前外面太熱了，剛進來冷氣房，所以身體還有點不適應。」放下了刀叉，我拿起一旁的紙巾遞給吳連：「嗯！拿去擦一擦吧！都幾歲的人了？還沾得滿嘴都是！」

吳連順手接下面紙：「幹嘛？在煩什麼？你朋友的身體狀況不好嗎？」

看了吳連一眼，我道：「唉！算了！反正我們也不可能幫上什麼忙，說了還不是白說。」

「說說看嘛！至少你的心情會比較舒服一點。」吳連一邊嚼著牛肉，一邊拿起桌上的辣椒醬往鐵盤裡猛加個不停。

「少吃辛辣的食物！不然等一下你會肚子痛的！」我叮嚀著他。

「沒差啦！」吳連不理會我的勸阻，他仍然在冒煙的牛排上面，灑下了大片的辣椒醬：「快說呀！反正離去總部的時間還早，我想聽聽看！」

我想了想。吳連說的也沒錯！距離出發到總部確實還有一段時間。

我：「那…好吧！既然你想聽的話…我就說一點點好了。」

我開始將去年住進軍醫院時認識阿德的經過，和阿德在部隊裡遭到的不平等待遇，以及他之所以會受傷住院的原因，全都詳細地告訴了吳連。我也順便將阿德病情尚未痊癒，卻有可能要面臨到被迫出院的狀況，一一地對吳連說個仔細。吳連在聽我緩緩細述的期間裡，他迅速地解決了在他面前的那一大盤雙份牛排，連同我吃不太下的義大利麵，也被他通通一掃而空。餐廳的服務生見我們用完了主餐，隨後自動地幫我們送上了飯後的甜點與飲料。

拿起吸管，我輕輕地啜飲了一口冰拿鐵，接著抬頭對著吳連：「所有事情的經過，大概就是這個樣子。不過…就像我之前說的，講了也沒用。不是嗎？」

「嗯…這…確實是蠻難處理的。」吳連伸手拿起一片西瓜啃了起來

「怎麼說？」我問。

「你說他當兵已經超過兩年，現在應該是第三年了吧？那麼…。」吳連停頓一下，似乎在思索些什麼。

「算了啦！我就說別問這些了嘛！越想只會讓心情變得越糟而已！這個世界實在是太不公平了！不過…現實的社會…本來不就是這個樣子的嗎？」我道。

吳連微微一笑，他用手抓起一片削好的蘋果，送到我的嘴邊：「好了！別想了！乖！吃個水果！」

「唉呦！你很髒耶！有牙籤不會用喔？」雖然唸了吳連一句，不過我還是直接傾身向前，用嘴接下吳連拿在手中的水果切片。

「好吧！為了讓你開心一點！我就說一些當兵之前的事情給你聽好了。」吳連挺著飽飽地大肚皮，靠在椅背上，剔著牙：「除了早上提到的那些之外，你還想知道什麼？」。

「是喔！那…就說說你以前交女朋友的事情…可以嗎？」我的雙眼緊緊地盯著吳連。

吳連的反應果然也不出我所料！他愣了一下，連剛才剔牙的動作都停了下來。接著他恢復一臉正經的表情：「為什麼…你對我以前交過女朋友這麼有興趣？」

這個智障！當然是因為他…他對我做出了『那件事』呀！難道我還不該關心一下嗎？

但是我還是故意地：「我說過了！我不喜歡『勉強』別人！如果你不想說的話，那麼就當做我沒問過吧！」我再次重申了一次自己的原則！但是我也知道，我現在的行為與口中所說的原則，其實是相互悖謬的。

吳連用他那雙戒備的雙眸對上了我的雙瞳。接著他放下牙籤，喝了一口紅茶：「我高中二年級交過一個女朋友！她是學校的儀隊，人很高、身材也不錯、課業更是強得沒話說。我們是在高二那年的校慶上，經由她朋友介紹才認識的。大概認識一個月左右，我們就開始正式交往。交往的期間大約持續了有一年多，後來畢業之後，兩人分別考上不同的大學，分隔兩地久了，也就自然而然地分手了，情況大致上就是這個樣子。」

「就這樣？」吳連的回答和上午時一樣，簡短而直接。但是他那短短有如流水帳的交代，卻無法滿足我想探究的全貌：「那…為什麼會分手呢？是個性不合？還是…？」

「嘖！你怎麼那麼愛追根究底？」吳連嘆了口氣。他搔了搔頭頂上的短髮：「其實…也沒有什麼個性合不合的問題！我們高中課業都忙，我要參加籃球社，而她也有她自己的社團活動，一個星期根本見不到幾次面。加上彼此上大學之後，兩人也疏於聯絡，很自然地，彼此之間的感情就慢慢地淡化了。我這樣的回答…你還滿意嗎？不然你認為我應該要怎麼做呢？去挽回兩個人的感情嗎？」

「你不會覺得可惜嗎？」我不知道高中生到底需要花多少的時間在讀書上面？因為我國中畢業之後，選擇就讀的是專科學校。但是如果是我的話，我要是真心喜歡一個人，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讓兩個人的感情能夠繼續維持下去。

「可惜？有什麼好可惜？」吳連笑了笑：「她又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一點都不覺得有沒什麼好可惜的！」

我：「欸！說那什麼話呀？既然當初你不喜歡人家，幹嘛還要和她交往？那樣不是在浪費別人的青春嗎？」吳連臉上擺出那副無所謂的樣子，還有那種對愛情不尊重的態度，實在令我無法苟同。

吳連聽見我的訓斥，他大笑了幾聲：「浪費青春？哈哈！你想太多了吧？為什麼…你不說是她在浪費我的青春呢？你又不瞭解她那個人？她的個性超冷的！冷到你在看見她那個人的時候，都會忍不住打起哆嗦！而且…大概她覺得自己的條件很好吧！所以很難伺候。老是擺出一副高傲的態度！只要稍一不順她的心，立刻就擺個死人臉給你看，不然就是甩頭就走，連給你個解釋的機會都沒有。和她在一起，老是得要看她的臉色，真的很煩！更何況她會跟我在一起，不過也只是想藉由我來讓她自己看起來更有身價罷了！不信的話？你可以去問問看副連長，他高中也和我們讀同一所學校。我想他一定也見過我女朋友那副跩樣！我想應該很少有男人會受得了她吧！除非只是為了貪圖她的美色，不然就是…那個男人並不愛她！」

「是嗎？她有你說的那麼誇張？我看是你自己在玩弄人家的感情吧！」我用著懷疑的眼神望著吳連：「既然你說沒有幾個男人受得了她！那麼你會和她在一起…不就是屬於『貪圖』她美色那一掛的囉？」

「欸！欸！欸！是你自己要問的耶！怎麼反倒教訓起我來啦？」吳連：「我剛才也說過了！是她自己先來找我的，我可從沒主動去勾搭她喔！」

「是嗎？你確定？」側著臉，我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線。

「不信呀？」吳連見我沒有回應，於是他用剛才拿水果的那隻手，捏了一下我的臉頰。

「喔！很討厭耶！你的手黏黏的啦！」我把吳連的手推開：「那…照你這麼說…你一開始就對她沒有任何感覺囉？」

「話也不能這麼說。」吳連繼續解釋道：「我想…我只能說『很感謝』她幫我擋掉了不少麻煩吧！當然我也讓她在校園裡走路有風！臉上有光！兩個人在一起，不過就是互蒙其利，各取所需罷了！」

我：「難道你們從來都沒接過吻？」

吳連把他和女朋友的關係，說得像是政商勾結一樣。但是在我的觀念裡頭，有沒有接過吻？也算是在情感交流上面的一項重要指標。

吳連微笑地：「你說咧？」

「喔…。」我淡淡地回應。

看來吳連果然也不是個柳下惠。雖然他把之前交往的事情，說得像是一種利益上的交換。但是畢竟到手的肥鵝，哪有可能空手而回的道理？男人不都是這個樣子的嗎？有得碰？多少還是會去沾一下的！自己又何必在這裡少見多怪？

「不過我們也只有接過幾次吻而已！至於你腦子裡正在想的那些事情，全都沒有發生過。你可別自己在那裡亂猜啊！」吳連像是刻意在向我強調這點。

「我又沒說什麼！我看是你自己滿腦子的齷齪思想吧？不然你在緊張個什麼勁？」我白了吳連一眼。

吳連一改之前的笑臉，他嚴肅地：「我怕你誤會。」

「我…我誤會什麼？我有什麼好誤會的！呵呵！你才真的是想太多了吧！」我像是被吳連看穿了心思，有些心虛，連忙出聲否認。

「那就好！」吳連臉上又恢復了笑嘻嘻地表情。

我：「那麼你上大學之後就沒再交過女朋友了嗎？」

「沒有了！」吳連說著話，但是他的眼神卻突然飄向我背後的窗外。我覺得納悶，也想轉身去看看他在瞄些什麼。

「不要動！」吳連出聲喝止道。

我不解地看著吳連。只見吳連瞬間低下頭：「有憲兵！」吳連在尾音的地方刻意壓低了聲響。我連忙歪過頭去，假裝正在觀看牆壁上面掛的一副油畫，藉此避開窗外的人潮。

過了好一會兒之後，我才聽見吳連開口道：「可以了！他們走了！」

習慣性地回過身去，我望向窗外。

但是…哪來的憲兵呀？我只看見幾位穿著套裝的女性上班族，還有離我們不遠處，正在行走的兩三名身穿西裝的男人。他們全都往我們反方向的一間大樓前進著，看樣子應該是在那棟辦公大樓上班的員工。

不過…其中一個人…他的背影…我怎麼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好…好熟悉的感覺…？

「該走了！」吳連打斷我的思緒：「差不多要到總部那邊了，再不走的話，時間可能會來不及，搞不好到時候他們都要下班了。」

吳連直接起身拿起帳單走到櫃臺去結帳。他順便交代我待在店門口，不要亂跑，等他把車子開過來之後再上車。而我也沒有繼續想太多，先到洗手間裡，整理著自己的服裝儀容。

坐上了吳連的車子，我：「剛剛哪有憲兵？我沒看到呀？你的眼睛是脫窗喔？」

「他…他們可能拐進某條巷子了吧。」吳連放下手煞車。

「是嗎？」我懷疑地睇著吳連。

「唉呦！你沒看到，問那麼多幹嘛啦？」吳連似乎有些不耐煩，他用力地採下油門，車子咻地一聲，向前方衝出了有一百公尺之遠。

「欸！你說過不飆車的耶！」我掐向吳連的耳朵。

「好啦！好啦！」吳連將車速放慢：「你不是還想知道我上大學的事情嗎？」

「你要主動招供啦？」怪了？吳連之前不是都一直刻意迴避，不想提起的嗎？

「沒辦法！誰叫你一直問！我乾脆一次把它說個清楚，免得你以後老是在我的旁邊，東一句，西一句地問個不停。」吳連看起來似乎有點慌亂與不安，他將車子迅速地駛上通往北二高的快速道路上。

我不知道吳連此刻的反應為什麼會帶著煩悶與急躁？但是他臉部的神情又像是鬆了一口氣般，用力地喘了好幾聲地大氣。也許是因為台北渾濁的空氣，讓他這個從南部來的大孩子無法適應，也可能是夏天的太陽，把他給曬得頭昏眼花了吧。

我從背包裡拿出一瓶礦泉水，將瓶蓋打開：「來！喝一口水吧！看你汗水流得像什麼一樣？又不是在跑三千！」

吳連接過飲料，他喝了好大一口：「哈！還真的是渴死了！嗯！謝謝。」他將飲料交回到我的手中。

「慢慢開喔！反正時間還來得及，而且我們的洽公單不是填到晚上九點嗎？」我不希望吳連為了趕路，而又再次馬力全開。

「嗯！說的也是。」吳連按了個按鍵，將車窗搖下，一股熱氣由窗外流洩至車內。

「你幹嘛？」我不解吳連為何要打開車窗。

吳連：「你不是要抽菸嗎？」

咦？有問題！吳連是轉性了嗎？不然他怎麼會自動自發，給我一個抽菸的機會？從剛才到現在，他的態度一直怪怪地，該不會是…要『耍詐』吧？

「不過這是到總部之前的最後一根！途中你都不能再抽了。知道嗎？」吳連表明了他的立場。

「喔？一根是嗎？」我提高音調。

哼哼！我就知道！想拐我？我可沒那麼笨！剛剛在等他的時間裡，我已經先抽過了兩根，他還真以為我是煙囪呀？大熱天的！我可沒那麼耐命。

「可惜…我現在沒什麼心情抽菸！等我想要的時候，我自己會搖下車窗。」我拍了拍手：「好啦！繼續剛剛的話題吧！既然你主動要爆料，那我就洗耳恭聽囉！你在大學時都玩些什麼？還是一樣參加籃球社嗎？記得這次要說得詳細一點！對了！後來你的女朋友咧？你們真的都沒有再聯絡了喔？唉！說實在的，有點可惜耶。還有！還有！高雄有哪裡好玩的呀？你順便也一併告訴我好了，我國中時去過一次高雄，那次是走馬看花，沒玩到什麼特別的東西和景點，有機會的話，我下次還要再去玩個過癮！快點說啦！你別慢吞吞的！」

我的連珠砲又再次迅速地發射，只是這次不知道吳連是不是能夠全都接得下來？但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離總部還有好一段距離！我相信只要是我想知道的！吳連都得要一一地給我『交代』清楚！

延綿不絕的海岸線上，緋雲雖然暫時遮住了金烏的光芒，但是絢爛的餘暉，仍將整片浩瀚天際染成了瑰麗的桃紅。在這片豔彩之下的輕盈海風，它溫柔地吹拂大地，將不遠處的一堆沙丘，輕輕地揚起了一陣小小地風暴。此時岸邊翻滾的浪花，竟然也趁著世人全都失了魂魄的當口，悄悄地在沙灘上面留下了淡淡吻痕，還偷偷將那小如玲瓏碎玉般的鵝卵石，全都帶回了藍色海洋的懷抱。

脫下腳上的那雙短靴，我讓自己的雙腿浸入冰冷的海水裡頭。細微的沙粒經由浪花不斷地席捲，腳底接觸的地表，漸漸被沁涼的海浪逐步淘空，而我那副消瘦的身體，也緩緩地沈入了海底。

這裡的景色…海浪…晚風…夕陽，將我整個人的思緒，不經意地帶回到多年前的一場漩渦深處…。一場感情…漩渦的深處。

對流層中忽然颳起一陣強風！它將白色雲朵帶離了之前安穩的場所。太陽的光芒再次射向海面，瞬間波光粼粼，好不耀眼！也迫使我不得不回過身去，暫時將目光移到背光的一處角落，藉以躲避畏光的瞳孔變成一片白花。

然而在那個角落裡，那片防風林底下的某個角落，一名身著軍裝的雄偉男子正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他的眉頭深鎖，雙手低垂，短短的髮梢隨風飄動，黝黑的肌膚閃亮著一層古銅顏彩，黑框眼鏡下的那雙攝人雙眸，正專注地凝視著海平面的彼方。

我的雙腿離開了海水，慢慢地向他走去。

男子似乎看見了我正往他的方向前進，他對我招了招手，嘴角揚起淡淡地微笑，臉頰上那兩個可愛的小酒窩，從他佈滿鬍渣的臉龐深處顯露了出來。夕陽下的他看起來既陽光又開朗！

但是…我卻知道吳連並不快樂！至少他在去過總部之後…『他』…變得不快樂了。

拎著靴子，我光腳踏過一片砂石，來到了吳連身邊：「吳連！不高興嗎？不然怎麼都不說話，還帶我來這裡？」

吳連伸出手來，將我拉到他的身邊，示意我先坐下。而我隨著他的動作，自然地趴在他的身邊，輕輕地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吳連並不開心…我是知道的。雖然離開台北的時候，吳連的心情就已經有些陰晴不定，但是他還是在車上和我聊了不少讀書時的事情，甚至他還主動招供在大學時期所發生的幾段糗事，把當時的我給逗到笑得合不攏嘴。經過一個小時的車程，我們到了總部的門口。吳連先把放我在附近的一家漫畫店，然後自己一人隻身前去總部處理公事。可是當他再次來接我的時候，他卻變得一臉陰鬱還略帶怒容。在回營區的路上，他沒有像之前一樣逗我開心，連我關心地問他洽公的情形，也只被他以一句『還好』給隨便帶過。從吳連的態度上看來，他似乎不想多談，我也就默默地坐在車內，聽著從音響裡傳出的靡靡之音。

我想…大概是吳連在洽公之中，出了什麼問題吧？至於細節方面，我識相地不去多問。但是吳連臉上的神情，卻讓我感到有些不安。難…難道是連隊出了什麼問題嗎？不然以他的個性，應該還至於會這麼輕易地將喜怒全掛在臉上。

在車子總算快要回到營區附近時，吳連忽然一個疾駛，來個大迴轉，將車子朝營區的反方向駛去。當我正想詢問，吳連自己反倒先開了口，說要帶我到一個地方！一個他收假之前…時常會先去的一個地方！

『那個地方』…就是我們現在比鄰而坐的這片『蔚藍海岸』。

吳連任由我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依然沒有說話，像是個木頭人般。於是我故意用力地用頭顱頂著他的肩窩，但是吳連卻只是伸手搔了搔我的頭髮，沒有做出任何閃躲的動作。

「你到底怎麼了啦？是因為洽公的事情嗎？真不知道你有什麼好煩惱的耶！你又不是職業軍人，就算上次基測的成績不理想，也不可能影響到你的升遷呀！反正你再過一年左右，不是也要退伍了嗎？」忍不住，我還是問出了口。

吳連將目光移向了我的臉龐。他悶了一會兒，開口說的卻是：「你想下基地嗎？」

「下基地？」望著吳連，我不明白他突然提這件事情有什麼用意：「我無所謂呀！反正不就是下基地嘛！大不了操課多了一點、休息時間緊了一點、洗澡必須洗快一點、五項戰技和六大術科必須多練一點！那麼…我想應該就沒什麼問題了吧。」

「你喔！」吳連笑了笑：「瞧你說的那麼起勁！我看其實根本就是不想下基地吧！何必逞強呢？」

「誰說的？」我馬上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我才不怕下基地咧！其實我還蠻想下基地的喔！當兵兩年，在連上已經夠輕鬆了，偶而來點不一樣的，不是也挺好玩的嗎？就像是戰鬥營呀！最好還來個三行三進！對了！到時候應該會有手榴彈投擲吧？我在新訓時沒有投過，蠻可惜的！好想去試試看…。」

我啦哩啦雜地說了一堆。但是我卻發現吳連臉上的表情突然一沈。以前那副意氣風發的神態，變得鬱鬱寡歡。

「不會吧？難道…？」我想我可能發現吳連心情不好的原因了。

「是真的嗎？」我想再次確認。

吳連還是閉口不談洽公的事，但是他突然對我說起了他的家庭：「你應該知道我父親是軍人這件事吧？」

「嗯。」我點了點頭。

吳連：「我想副連長說的應該不是很清楚。我的父親他是…。」吳連舉起手來，他指向天空：「你看到了嗎？」

順著吳連的手勢，我看向無垠的天際。天上現在除了白雲、夕陽、和淡淡的上弦月之外，我並沒有看見任何其它的東西。

我疑惑地回頭看向吳連，不懂他想表達什麼。

「你再看仔細一點！看見了沒？」吳連輕聲地交代著。

我再次將視線移到吳連指尖的地方，瞇起眼睛，瞧個仔細。我…看見了一顆星星，一顆不怎麼明顯的『星星』！

難道吳連的父親是…？睜大雙眼，我回望吳連。

吳連點了點頭：「沒錯！我的父親是『軍人』！他的肩上有一顆『星』！他…是個『將軍』。」

吳連的父親是將軍？我確實被這件事給嚇了一跳！想不到吳連他爸爸是…。但這和我們要不要下基地到底有什麼關連？我不解地看著吳連，等待他的說明。

吳連跳過剛才的話題，反倒自言自語般，緩緩地道出了我之前一直想知道的事情：「我的父親是個軍人，所以我是在軍人世家裡長大的。在我還小的時候，我父親幾乎都待在軍中，因此我一向都是自己打理一切的事務，完全不假他人之手。而我的姊姊和弟弟也都跟我一樣。」

「那你的母親呢？」我問。

吳連：「我母親不常在家，她是個護士，在軍醫院工作，時常需要輪班。所以關於食衣住行各方面，也通常都是我們三個姊弟自行料理的。當然了！我要先強調一點，我的家庭並不是不美滿，只是因為父母都忙於自己的工作，所以我們小孩子就必須更加自立自強一點。而且我的父親也認為這樣是訓練我們獨立自主的好方法，而我們家的三個孩子，也並沒有讓他們兩人失望，三個人在課業和私事上，也都還算處理得不錯。」

吳連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沙塵：「走吧！起來走走好了。」

伸手接住了吳連的手掌，我跟在他的身邊，沿著海岸線慢慢地踱步前進。

吳連接著道：「在我國中畢業的時候，我父親原本是要送我去讀軍校的。但是…我卻忤逆了他的安排，選擇繼續升學。當然！那次的事件，也算是我家所發生的其中一件大事吧！」

吳連像是走進了過去的回憶長廊，他的臉上浮現出了一抹快意：「我家從來都是以我父親的意見為主！他的想法、他的命令、還有他的作為，就像是在管理軍中的部隊一樣。只要他說『是』！沒有人能說『不』！所以我那時堅決的態度，確實是把他給氣得半死。但是在當時，我認為我有我的人生！我的將來必須由我自己去主宰！所以我堅持了我的想法，還因此被我父親鎖在自己的房間裡面，整整有一個禮拜之久。」

吳連說到這裡，他回過頭來看著我：「怎麼樣？聽起來像不像是被關禁閉呀？呵呵！要不是我姐姐偷偷拿些吃的東西，從我的窗戶外面丟進我的房間，搞不好我還真的會被我爸給活活地餓死呢！」

我：「那你的母親呢？難道她就任由你父親這麼做？」

吳連：「我媽是嗎？她呀！她就像是一隻溫馴的小綿羊。我父親說話像是打雷一樣，她光是聽到他講話稍微大聲一點，眼淚就會不由自主地掉下來。所以你認為她敢說些什麼嗎？不過…我想我姐當時拿那些吃的東西給我，應該也是我媽在一旁幫忙的吧。」吳連繼續道：「後來我拒絕了我父親的安排，也順利考上了一所省立高中。我的父親當時對我說，他不會幫我出任何的學雜費，所以我高中的所有學費和雜用，都是我姊姊資助我的。你知道嗎？可笑的是，我那時一切的費用和所需的資源，卻還是來自於『軍中』！因為我姐姐讀的就是政戰學校，當然…那也是我父親早就幫她安排好的。」

我：「那你弟弟呢？他…？」

「呵呵！我就知道你會問這個。他呀！他就可憐囉！」吳連道：「或許是因為我的緣故吧！我父親有了我這個前車之鑑，所以他在我弟弟國小才一畢業，立刻就把他先送去私立國中就讀，現在也還是走軍事體系的學校。哈哈！我們家可真是一門忠烈！幾乎全都奉獻給了國家，不是嗎？就只差了我這麼一個。不過我最後當兵入伍時，還是選擇簽下三年半的賣身契。其實這多出來的一年半，是當初我父親對我所做出的最大妥協！他說我就算是不想當個職業軍人，至少也必須是以『軍官』的身份退伍才行！」

我一路聽著吳連述說著他的家庭成員，和過去的一些居家生活。一個軍人的家庭！一個充滿軍事化管理的家庭！吳連的父親把軍中的那一套，全都搬回了家裡。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稍有出錯，就必須接受嚴厲的責罰。從小所有的事物都必須靠自己去張羅，包括一日三餐、加上盥洗衣物、還有居家所有的環境。原來…這就是為什麼吳連對軍中的紀律，會要求得如此嚴格的緣故！

我彷彿在吳連的身上，看見了他父親的影子。嚴肅、拘謹、按部就班、還有在個性上面的剛強與堅忍。但是…吳連本身又和他口中所說的父親，有著些許的不同！

吳連他的嚴肅是在面對軍中操課時的一種重視！因為我知道他是不希望有人因此而受到傷害。吳連的拘謹是來自於對弟兄們紀律上的要求！因為我明瞭他不願意看到有人不小心誤觸了軍法。而他的按部就班，是為了維持一個部隊的正常運作。他的剛強其實還摻雜著叛逆和嘲諷！他習慣的那抹冷笑，是在對軍中一切僵化的制度，做出無言的抗議。他表面的堅忍隱藏著他的善感與體貼！他一向擺出的那種冷淡，是他刻意偽裝出來的一種保護色！就像是在叢林野戰時…所畫上的迷彩一樣。

吳連不想讓人看清楚『他』這個人的本質！因為那樣…會讓他不知該如何自處於人群之中！所以他習慣性地將冷漠掛在臉上，藉以掩飾一切會讓他感到不知所措的人、事、物。

我們走了有好一段路，吳連拉住我，轉了個身：「也該回去了！軍營裡的餐廳應該也收了吧，我們還得先到附近吃晚餐呢。」

跟著吳連的步伐往回走，我們兩人一路亦步亦趨，踏著剛剛的腳印行進著。

「對了！」吳連突然道：「關於下基地那件事情…確實是已經取消了。因為總部認為既然新訓中心的衛生連，必須維持整個師的醫療補給，若是倉促下基地的話，可能會導致新兵們的體檢作業無法兼顧，而連隊應該也沒辦法專心在基測的訓練上面。加上這次我們連上的準備不足，似乎也讓他們意識到與我們相同的單位，在將來是否真有下基地的必要，因此他們還必須再多做一些評估。總之這次…呵呵！你想參加戰鬥營的心願，鐵定是無法如願囉！」

吳連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口氣聽來有些落寞。我也知道這次下基地的事情，對吳連而言，是一次重大的打擊。雖然吳連嘴上把他的父親說得鐵面無私，有如軍閥般恐怖。但是在他的心中，我想吳連還是希望能夠得到他父親的肯定與認同吧！至少在他當兵的這段期間裡，吳連還是希望能夠做出一些值得讓他父親感到驕傲的事蹟出來。

其實…我和吳連的個性並不相像！他一向嚴肅，我性格樂天，他過於拘謹，我卻老愛故作可愛，他個性謹慎，我卻有時太過鹵莽。但是…在另一方面，我們又有著不少相似之處！他性子急躁，我脾氣衝動，他從小獨立，我也習慣自己作主，他善於隱藏所有的感情，而我也不輕易表露自己的情感。然而…在我們的內心深處…我們都知道自己欠缺著一份『安全感』！一份能夠讓自己穩定的情感！也因為如此…我們也都迷失在早該要釋放的情緒裡頭，一直不知該如何去找到一條出路。

夜晚一步步地踏進了世界，周圍的光線也顯得越來越昏暗。雖然現在已經接近夏日時分，不過海風吹在身上，仍舊帶了些許寒意。我望著海平面的夕陽，它變成了一顆亮紅色的光球，原本蔚藍的海岸，也被染成了一片火紅。紫色的雲、紅色的雲、還有淺藍色的雲彩，散佈在整片天空中。濕潤的沙灘上，印出了兩排腳印，一雙是光著腳的足印，另一雙是大頭皮鞋的鞋印。

吳連和我慢慢地走回停車的地方。遠處有幾個小孩子在沙灘上面恣意地奔跑著。在更遠的堤防處，還可以看見一座燈塔已經亮了起來。我們兩人回到了之前吳連坐著的那片防風林。蹲下身體，我套上短靴，準備爬上堤防，吳連卻冷不防地從我背後將我一個反轉，他靜靜地盯著我瞧。

火紅光芒照在我的臉頰。吳連背對著光，他的臉上有些猶豫，不過…他還是輕輕地揚起手掌，撫摸著我那有些發燙的肌膚。

此刻的我，心裡很清楚吳連想要做些什麼！他的眼睛又像是冒出了火焰似地！他的臉龐雖然背對著光，但是卻和夕陽一樣泛著潮熱！吳連緩緩地摸著我的臉，指尖順著我的下顎，柔柔地抬起我的下巴。他…又向我靠近了一點點。

「我…我…喜歡你…你是…知道的…。」吳連低聲地喘息著：：「從很久以前…我就…喜歡你了。你…知道嗎？」他刻意壓低了聲音：「我…我愛上了你！你『到底』是…知不知道？」。

夕陽下，睜著雙瞳，我凝望著吳連那雙帶著害怕被拒絕的眼睛。

「我…我…。」我的聲音低迴帶著顫抖。

吳連喜歡我…？『我』…是知道的。他對我所做的一切，我全都一清二楚。但…從很久以前就…？而且現在的他…竟然還直接用上了『愛』這個字！

而我…我該要如何去回應吳連此刻的…求愛？

吳連他已經明確地表露了自己的『真心』！

那麼我…是不是也該…好好地誠實面對自己的…『真意』？

最後…閉上了雙眸。

我…接受了一雙溫柔的唇。

吳連臉上的鬍渣磨蹭著我細緻的皮膚，吳連口裡的舌頭探究著我嘴裡的甜蜜，

他的呼吸吹拂過我那豎起的汗毛，他的雙手輕柔地摟住了我的腰際。

海洋上的太陽，散發火紅光芒。

天空中的弦月，露出白晰光澤。

夕陽下，沙灘上，兩行足印，兩顆心。

雙唇輕吻雙唇，四顆眼眸，相互對望。

涼風吹，浪花捲，兩顆星體，兩樣情。

雙手微握雙手，四顆瞳鈴，互相凝視。

吳連將我摟在他的懷中…而我…也投入了他的懷抱。

『天地』為幕！

『日月』為證！

在這片蔚藍的海岸線上…。

這次…我們都決定將自己…『正式』地…交給『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