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紅十字軍~第四部~第十七章~結束~

張學友  禮物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mGOJdYePjhE

 

什麼是真實?什麼又是現實?

 

『真實』是真確、實在、不虛假、是事態到目前為止的一種呈現。而『現實』,則是存於眼前所見的事實與狀況。四個字,兩個詞,乍看之下如此相似,然而…兩者之間,卻又存在著極為不同的另外一層更深的涵意。

 

舉例來說:真實中,我和吳連是一對戀人。這是一種表象,一種明眼人隨便就可以看出來的事實。但是現實中呢?吳連和我這對戀人,兩人之間,離一般人所謂的戀人定義,究竟是隔了一段多麼遙遠的距離與鴻溝?

 

如果是戀人,不!應該說,我和吳連本來就是一對戀人!但是…為何現在彼此面對著面,卻又總是如此沈默無語?一旦開口,卻又像是各自舉起一把尖銳利刃,必將對方切割到體無完膚才肯罷休。為了傷人?還是想要傷己?可雙方誰都不曾想過,是誰該要先停止這般血腥衝突,就像早已沈溺在那幾近相互摧殘的殺戮快感之中!久久都…無法自拔。

 

『什麼都不必說了。』

 

什麼都不必多說?這句話對戀人而言,難道不該是相互瞭解而又心心相印的亙古咒語?接下來要說的也應該是:『你所想的我都知道』才對呀?然而一旦搬到了現實當中,聽在我的耳裡,為何總是這麼地令我感到膽顫心驚?

 

『順著你的心就可以了。』

 

順著心?難道一切就能迎刃而解?一如往昔?不留一絲傷痕?痛苦記憶皆可拋除?

 

『太簡單了』!究竟是吳連把所有的事情想得太簡單?還是他把我想得太過簡單?亦或根本是…我把『他』…給想得太簡單了?

 

現在所發生的一切過程,難道與過去累積下來的蛛絲馬跡全都沒有任何關係?

 

可…就在吳連做出那個動作的時候,我…卻連一句話都…說不清楚。

 

紅十字軍~第四部

第十七章~結束~

 

「李班你在想什麼?」

 

「嗯?喔!沒有呀!發呆而已。」啜飲了一口微苦的咖啡,我將手指夾住的那根香菸送入了自己口中,而阿桂就坐在我的身旁,手裡提著大包小包的零食飲料,嘴裡一樣叼著香菸,但是一雙手卻在玩弄著一款最新型的行動電話。

 

「李班!你看!這支手機很小吧!不過價錢可不便宜,足足要兩萬多塊錢耶!要不是看在它攜帶方便,我還真下不了手。對了!你要不要試用看看呀?」阿桂將手機推至我的面前。

 

隨手接了過來,我看著面前這支小巧的手機。很難想像現在的科技已經進步如此神速,能將過去一支大大的黑金剛,縮小到眼前的這種程度。

 

隨意按了按正發著光的按鍵,突然!螢幕上頭跳出了一組電話號碼。望著那組數字。「阿桂!你現在還有和達哥聯絡嗎?」我道。

 

阿桂似乎發現到我為何有此一問,他拿回了手機,對著發出黃色光芒的螢幕:「很久沒有了,這是我之前輸入進去的。」

 

「是嗎。」彷彿不帶情緒性的回應。一句極為簡單的問話,加上一句超乎簡單的回答,像是兩個百般無聊的閒人,正在說著毫無任何意義的對白。而這一切,就發生在營區裡頭的營站樓梯角落。其實…我不認為阿桂會感覺不出我那強裝出的平淡語氣,可這次他並沒有追問下去,也不若過去一般總愛打破沙鍋,強問到底。是什麼改變了他那過去嘻笑怒罵的個性?為何他的脾氣會變得如此沈潛?莫非…是那段他不久前才經歷過的一段冰雪風霜…。

 

對了!一大早!在營站?今天是個什麼樣的日子?我和阿桂又為何會出現在這個地方?是呀!是個沒有吳連在營區裡的日子。也是注定得要再煎熬的二十四個小時。最近頻繁地外出洽公,似乎已經變成了吳連的生活目標。過去的他,並不是這麼喜歡沒事就離開營區到外頭去的,不過…那是指在過去幾天之前,我與吳連又大吵一架之後。而如今,想要在連隊裡面看見他那魁偉的身影,似乎不再那麼容易,反倒是那老愛笑得一臉燦爛的副連長,儼然已經成了最常被迫留下看守的主官了。

 

「李班!今天吳連不在連上,大部分的人也出去外面洽公,剩下不到幾個人,操起課來也沒啥意思。這樣吧!你把其餘的部隊帶去營站走走。對了!」副連長摟著我的肩膀:「順便幫我買一條香菸回來喔,再加上一包洗衣粉還有幾瓶飲料。來!這是錢!你先拿著。記住!可別玩到忘了把部隊給帶回來吃中餐。知道嗎?」還是副連長一貫的那副嘻皮笑臉。

 

有些無奈,但是又能說些什麼?望著集合場上不到十個人的零散隊伍,連想練個擔架操確實都成問題。接下錢,帶著小貓兩三隻,我在營站入口處,告訴大家要在十一點整準時集合完畢,然後正式地宣布了部隊解散。

 

樓梯間有些昏暗,方形中庭灑不進溫暖的明亮陽光。刻意待在這兒,我可不怕遇見營區唯一的星光燦爛。倒是師部裡面開滿的遍地梅花,這麼多朵?真正熟識可沒幾個,對於像我這種沒事到處閒晃的小小士官,最好仍是少碰為妙。之所以不怕遇見營區裡的最大長官,原因就在於不知為何?師長每次只要一見著我,總會把我喚到他的身邊,然後伸手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髮,笑著問我當兵至今適應了沒?即使我的身高足足高了他有半個頭之多。其實我也搞不太懂,怎麼師長老愛問我這句?我想…大概是因為當初我在士官隊時給他的印象極佳!要不然就是剛到連上報到所引發的那一段風風雨雨吧。我記得當時事件發生過後沒幾天,當時的連長忽然把我叫到連長室內,問我是否有意願要調到師部連去?當時的自己只是隨口說了句:『在哪當兵?沒有差別』!可不知怎麼地,後來這個提議也就不了了之。最後…我還是留在了衛生連裡。

 

「李班你待在這裡幹嘛?怎麼不和大家一起到包廂打電動呢?」阿福手裡的香菸與泡麵足足有我手中提袋的好幾倍多。他一邊向我和阿桂走了過來,一邊將那只沈重的袋子放至在他的腳邊。

 

「沒事啦!只是想稍微安靜一下。」我露出一個親切而又溫柔的微笑。

 

「學長!恭喜!恭喜!這次終於輪到你要脫離苦海啦!」坐在我身旁的阿桂率先發言。

 

「呵呵!」阿福滿臉開心地:「謝啦!這麼會說話!來!這些菸你先拿去吧!」阿福將一條香菸拆封之後,取出了四包交到阿桂手中。

 

「唉呦!學長!不要那麼小氣嘛!多給幾包又不會死?而且『四』這個數字很不吉利耶!」阿桂露出一臉地諂媚。

 

見阿桂又想趁火打劫,我連忙出聲阻止他道:「阿桂!你不要鬧好不好?阿福那些是要用來打退伍的,你幹嘛一直拗人家呀?」

 

「好嘛!好嘛!人家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你這麼大驚小怪幹嘛? 」阿桂扁了扁嘴,故做委屈。

 

白了阿桂一眼,我抬頭對著阿福:「你不用理他!」

 

「沒關係啦!反正也不差這幾包。」阿福又取出了兩包香菸交到阿桂手裡:「對了!李班!我有…。」

 

望著阿福,我等著他說下去。

 

「我…我想跟你說…我是說…。」阿福瞄了阿桂一眼:「我…我可不可以自己先回去營舍?帶著這堆東西又重又麻煩,我看我還是先拿回去好了,這樣也比較輕鬆一點。」

 

「嗯!好呀!沒問題。」我:「那…你等一下還會再過來嗎?」現在時間也才不過九點半左右而已。

 

「不了!那樣太麻煩了。我看我就直接留在連上吧。搞不好等一會兒,副連長他還會有一些事情想要交代,我也可以順便幫他跑跑腿。」阿福微笑著。

 

待到阿福離開之後,我又狠狠地唸了愛貪人便宜的阿桂幾句。不過阿桂倒是給我擺出一副老神在在,毫不在乎的模樣。畢竟對他而言,反正東西都到手了,就算真的被我給唸到臭頭,對他其實也沒啥損失。

 

「不好意思!讓你們等那麼久。」一句招呼聲從通往電玩室的角落傳了出來。只見小蝶的手裡提了一整箱的飲料,還有一堆林林總總不同的餅乾和糖果。從他走路的姿態和手中那沈甸甸的重量推算,連我都差點要懷疑今天真正要打退伍的人,不是那位前腳才剛剛離開不久的屆退阿福。

 

「走吧!先到我的辦公室裡!站長今天外出洽公了。」小蝶道。

 

「你買那麼多東西幹嘛?」營站辦公室中,阿桂自顧自地開了一包洋芋片,正大口地嚼個不停。

 

「沒有呀!反正順便嘛!放著又不會壞。」小蝶把飲料放到地上之後,他拆開封條,拿出兩罐茉香綠茶放在桌上:「李班!喝吧!」

 

不待我先伸手,滿嘴殘渣的阿桂已經拿起其中一罐,直接拆下吸管。

 

「我有說那是給你的嗎?」小蝶瞪了阿桂一眼。

 

「幹嘛那麼小氣呀?」阿桂嘴巴雖然這麼說著,但他還是順手就將吸管插進了鋁箔包中,開始喝了起來。

 

「你很無恥耶!」小蝶瞥了阿桂一眼,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然後走到一旁的袋子處,拿出了一包零食。

 

『比起無恥?有誰比得過你呀?』

 

忽然!『這一句話』!就這麼迴盪在整間辦公室中。

 

說者真無心?聽者揣其意?當時『誰』會料想得到?不過就像平常一般打鬧互虧的『一句』,竟開啟了後面一連串激烈無比的針鋒相對!然而所被討論的對象,當事者的那個主角,『我』!卻只能坐在他們彼此中間,完全不知該要如何平息那場已被正式揭開的疑雲風暴!

 

「你那是什麼意思?」小蝶杏眼微睜,他對阿桂這句話似乎頗有意見。

 

「什麼意思?你自己應該比我還清楚呀?幹嘛還來問我?」阿桂說著話,不過他的一雙眼睛卻故意瞥向一旁,不看小蝶,依舊從他手中的包裝紙袋裡面,掏出洋芋片吃個不停。

 

「李班!你看看!」小蝶諷刺地回應道:「還不知道『某人』手裡拿的是誰的飲料零食咧?真要比起無恥?有誰比得過他呢?」。

 

「是!是!是!這點我無恥!我承認!不過…比起某些人老愛搶別人的男朋友好吧?」阿桂回答得直接了當,然而這句話卻像一顆炸彈,瞬間引爆了剛才看似不過還在鬥嘴的玩笑氣氛!

 

阿桂依然囫圇吞棗般地吃個不停!他手上的動作一直沒有停下來過,但是室內的另外兩個人,我和小蝶,卻被阿桂的那句話給一時愣得面面相覷。

 

低著頭,我不敢言,小蝶卻站著毫無話語。這樣的場面尷尬到了極點,小蝶的臉頰整個泛起赤紅,我的臉色保證一半轉為青綠,只有阿桂的表現依然故我,在他的眼角之中,似乎還透露一絲莫名地洋洋得意。

 

「是喔!」突然,小蝶拔高嗓音,開啟了他那張鋒利無比的唇槍舌劍:「是誰搶了誰的男朋友呀?怎麼?自己的姿色比不過人…就把氣全都出到別人身上是嗎?」這個攻擊簡直又利又準,一劍直挑向阿桂尚未結痂癒合的疼痛傷口。

 

「你!」阿桂轉過頭來,他一臉鐵青,想必不會比我的好看到哪兒去:「是啦!怎樣?我是比不過人?不過至少我還有自知之明!哪像有些人呀!明明就是個大爛貨!還老愛擺出一副小家碧玉的樣子。拜託一下好不好?也不懂得先去照照鏡子,好好地瞧瞧自己,幾百年前就是殘花敗柳一個,還愛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清純模樣?簡直就是要笑掉人家的大牙!」

 

「你!」小蝶這次真的是動了氣:「有種你再說一次看看?」

 

「好了!好了!你們不要吵了好不好?難得今天…。」見狀況有些失控,我急忙出聲想要制止他們繼續爭吵,但…。

 

「李班!你不要說話!」小蝶怒火中燒般地:「阿桂!你給我說清楚!我搶了誰的男朋友?」

 

「要我說?你還真敢講?」阿桂瞥了小蝶一眼:「你真以為自己神不知鬼不覺嗎?我和李班早就知道得一清二…。」

 

「夠了!阿桂!不要鬧了!」我大聲地喝阻道。

 

「幹嘛阻止他?讓他說呀!」小蝶向前跨出一步,站到了我和阿桂中間:「我還真想聽聽看…。」小蝶的語氣恢復成他慣有的冰冷平靜,但是說出來的字字句句,卻充滿了陣陣無限殺機:「到底『我』是搶了『誰』的…『男朋友』?」

 

被小蝶突然擺出的氣勢給嚇了一跳!阿桂那雙靈活的大眼睛,直接越過了小蝶的身體,與我已經皺起眉頭的眼眸互望一眼。

 

『別再說了!』當下,我用神色強烈地暗示阿桂。

 

忽然!從阿桂的眼神之中,我看見了一抹難以察覺的退縮與畏懼。可我知道當時的阿桂真正所害怕的,並不是小蝶那股咄咄逼人的挑釁姿態,而是如果一旦說了出來…所有的一切,難道還有可能回到脫口而出的過去景況?朋友的情誼?彼此的信任?扶持走來的過往?相互陪伴的歲月?

 

只見阿桂迅速地對我眨了眨眼。

 

『糟了』!

 

當他再次張開時,對上的卻是小蝶那雙我所看不見的狐媚眼眸。

 

『不』!

 

「和吳連之間的事情,難道你不覺得自己有必要對李班交代清楚?」阿桂終究還是把話給說了出來,而我的胸口卻像被一頓重的炸藥給瞬間引爆開來!他怎麼可以?阿桂他…!

 

「哼哼!」一陣冷笑過後「是嗎?你要指控的是…我搶了『李班』的男朋友…『吳連』?」小蝶說得毫無掩飾,他的話,這次,徹底地將椅子上的我給燒得灰飛煙滅。

 

「阿桂…你不要說了…小蝶他其實…。」有些虛弱,我連站起來的半點力氣都沒有。

 

「李班!難道你不想聽聽看他是怎麼說的?」阿桂望著我。

 

「我知道他沒有…。」閉上了有些模糊的眼睛,想不到此刻太陽穴的強烈刺痛,竟能將我給逼至這般地步。

 

「李班!你別講話!」小蝶趁機插話進來:「我說過了!這是我和他的問題!」

 

什…什麼?『他們的問題』?搞什麼鬼?現在是什麼情況?他們兩個人此刻談論的話題可是『我』呀!

 

「你憑什麼指控?你有什麼證據?只因為你看過我和吳連聊個天?見個面?就只是你深夜看見我從吳連的寢室走了出來?而剛好那天李班不在連上?」小蝶一邊說著,一邊為自己點起一根香菸:「若是單憑著這幾點…你的證據簡直薄弱得令人覺得可笑!」

 

「喔?是嗎?你和吳連只是聊個天?見個面?深夜裡,你就只是乖乖地到吳連的寢室向他報備?還正好挑了李班不在的那幾天?又這麼剛好都是在晚上的一兩點鐘?」阿桂反擊的力道又重又猛,用詞也變得極為難聽:「當然啦!你是不是還忘了提到,吳連三更半夜跑到營站與你暗渡陳倉的那一段呀?」

 

「嘻嘻!深夜到過我那兒的…有豈止是吳連而已?」小蝶:「怎麼?難道每個來過的人,都和我有過一腿?」

 

「哦?問我?」阿桂反諷地:「我怎麼會知道咧?我看問問你自己最清楚吧?不然…還是你要我把師部所有的軍官弟兄全都一一點名,好讓你自個兒慢慢地去回想一下,看看到底是誰有?還是誰沒有呀?」

 

「你!」小蝶被阿桂的話給一時堵住了嘴,竟忘了該要做出反駁。

 

『時候到了!』

 

「夠了!」大喊一聲,我整個人倏地站起身來:「你們吵夠了沒?你們有什麼好吵的?我和吳連的關係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情,你們兩個在這裡鬧個什麼勁?」

 

「李班!難道你真的相信小蝶?難道現在你還相信他?」阿桂不服氣地大聲質問著我。這時小蝶也回過了頭,與我彼此相互對望著。在小蝶的眼神之中,他正向我透露某種異樣訊息。

 

唉!該說明嗎?明說了…是否就真能封住阿桂那張壞事的嘴?就真能卸除掉他對小蝶的所有質疑?嘆了口氣,終究…我還是開了口。事到如今,若不趁此機會把話全都說個清楚,我也不知自己究竟還能撐到什麼時候?

 

「阿桂!我相信小蝶!我當然相信他!」我道。

 

「為什麼?」阿桂低聲疾呼著。

 

「你不要打岔!先聽我說下去。」我繼續道:「其實…你和小蝶在做什麼,我都一清二楚。而且…你們做的事情都是一樣的。」低下頭,我又點上了一根香菸:「阿桂!難道你希望我和吳連分手嗎?」

 

「你說咧?」聽阿桂的口氣,他似乎對我的態度感到有些不滿。

 

「那就對啦!當然!」我轉頭看了小蝶一眼,而小蝶則是站在窗櫺旁邊,不發一語地望著窗外:「『他』也一樣。」

 

「但是…?」阿桂出聲想要表達意見。

 

擺出一個手勢,我示意他先乖乖地聽我把話說完:「你們都知道這陣子我已經和達哥見過好幾次面,雖然…那都是他自己主動來找我的。你們也很清楚,我和吳連…私下也談過了好幾次。他們兩個在想些什麼,還有你們私下做的事情,其實我並不是不明白,那些我也全都了然於胸。只是…一直以來…有些話…我並不是很想說出口!之所以不說出來的原因,是因為我認為那是我和吳連之間的問題,當然!也包括了…我和達哥的…。」

 

隨著說話的停頓,阿桂和小蝶也各自點上香菸,雖然他們都在傾耳聽著,不過兩個人的臉龐所面對的方向,卻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地方。

 

唉!再次嘆了口氣。我不知自己到底該要把話給說到什麼程度?說得太明?有人鐵定不會好受,可若是不清不楚?又怎能把所有的事情一次完整地交代完畢?

 

「你們別再爭了!我剛才說過,我不是不明白你們的用心,只是…感情這種事…一旦多了太多的『其他』外力,就變得不再純粹。」將菸熄滅,我語氣飄忽地:「我不是在怪你們多事,而是我…既然那是我和吳連還有達哥三個人的問題,那麼到此為止吧!請交還給我們三個人自己去處理,不管最後會是什麼結局?至少…至少那都是我們自己的選擇。」

 

「你聽到了沒?」小蝶冷笑地:「人家他們自己會去處理,要你這個閒雜人等多管閒事?」

 

「你還有臉敢講?你私下和吳連打得火熱!誰不知道你安的是什麼禍心!」阿桂反唇相譏。

 

「至少比你好吧?你懂什麼?聽一個影?生一個子!有種你去問問吳連呀?你看看他會說些什麼?只怕你有種在我面前叫囂,沒種到吳連面前質問他吧?」小蝶也不甘示弱地再度回擊。

 

「好呀!走呀!誰怕誰呀?你以為我不敢嗎?你以為只有你跟吳連比較好嗎?你以為吳連什麼都會聽你的?」阿桂氣憤難平地:「李班!我們走!大家一起去找吳連說個明白!」

 

「夠了!夠了!夠了!」同樣的話,今天他們到底要我再說幾次才肯罷休?「你們再這樣下去,那就不要怪我生氣了!」因我發起脾氣,阿桂和小蝶同時都往我身處的地方望了過來。

 

阿桂率先發難道:「李班!為什麼你總是袒護他?」阿桂直指著小蝶:「難道我說的話你都不信嗎?還是因為他跟你比較好,所以你就…。」

 

「我不是不相信你所說的!」怕阿桂誤會我對他的信任,而這也是我所擔心的!愛情哪能拿來做比較?而友情亦然!我趕緊安撫他道:「只是有些事情,真的!阿桂!其實你並不瞭解…。」

 

「是嗎?」阿桂不滿地:「那麼為什麼每次我跟你說過的事情,最後你總是說你還是相信小蝶?難道你這不是在袒護他嗎?還是他的話聽起來就比較可信?而我說的像放屁一樣?」

 

天啊!把自己陷入爭執泥沼的人是我!將無止盡地爭辯延燒到身上的還是自己!看來不把話再說得清楚一點是不行了。終於!深深地一個呼吸,我下定決心般地:「阿桂!老實告訴你吧…。」先是往站在窗緣邊的小蝶看了一眼,我將目光移回到阿桂身上:「你問我為什麼會相信小蝶?為什麼我認為吳連和小蝶之間毫無關係?那是因為我知道小蝶他…。」

 

「李班!」一聲疾語迅速地打斷了我尚未說出口的話。

 

「你不覺得你自己很好笑嗎?」小蝶在我尚未將話給說完之前,他一腳橫跨到我和阿桂之間,口氣紊亂地對著阿桂大聲道:「李班相信我?那當然是因為他跟我的交情好呀!怎麼?難道你不服氣嗎?」

 

「小蝶!」這次換我打斷小蝶:「不準你對阿桂這樣說話!對我來說,你們兩個都是一樣的!」

 

「是嗎?」小蝶轉過身來,他先是慌張地向我使了一個眼色,然後再度轉身回去,面對著阿桂道:「算了!我不想再說了,信不信?隨便你!有沒有?天知道!我懶得跟你辯!如果你沒事想要找我吵架,隨時奉陪!不過今天免了!下次請早!現在請你滾出我的地盤,讓我的耳根清靜清靜!」

 

「你以為誰希罕呀?」小蝶下了逐客令,阿桂也不甘示弱地:「要不是李班堅持要來這邊,我還不屑待在這種地方咧!」

 

「阿桂!不要這樣講話!」雖然小蝶的態度不佳,不過我也不希望阿桂繼續攪和下去。

 

「李班!你走不走?」阿桂詢問道。

 

「好…好啦。」瞄了已經背過身去的小蝶,我無奈地提起袋子,和阿桂相偕離開了營站辦公室。

 

「李班!你看他那是什麼態度嘛?一副自以為了不起的樣子!這次被我拆穿了他的假面具,就擺出那副潑婦罵街的態度,還跩個二五八萬似地,看了就叫人想吐!」營站門口,阿桂還在叨叨嘮嘮地說個不停。

 

「好了啦!都離開了,你還在這兒唸那麼多幹嘛?」我有些煩躁地靠在牆角上。

 

「李班!說真的!難道你還是相信吳連和小蝶沒有任何關係?」阿桂用他那雙大眼睛直盯著我。

 

唉!阿桂啊!阿桂!到底要我說幾遍,你才會真正明白呢?

 

「阿桂!」我道:「剛剛在小蝶面前,我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其實…老實說,當初剛聽到你和小柯提起的時候,我不否認自己確實感到有些不安,也曾經懷疑過會不會真有這個可能?不過…後來我自己好好地想了想,我覺得小蝶和吳連兩人有時確實是太過親暱了點,但是我真的不認為他們會背著我做出什麼事情來。至少…是在我和吳連交往之後。」

 

阿桂:「可是…?」

 

「我知道你要說的是什麼!」我示意阿桂先安靜下來:「你說的那些事情,我也不是不明白。正常來說,他們過從甚密,難免啟人疑竇,不過你換個角度想想,小蝶喜歡的型會是吳連嗎?而吳連喜歡的人…又有可能會是小蝶?」

 

「誰知道呀?」阿桂咬牙切齒地:「他那種人,管他喜不喜歡?什麼樣的貨色都也能夠搞上!難道不是嗎?」

 

「阿桂!你又瞭解小蝶多少呢?」見阿桂提到了小蝶過去的那些豐功偉業,我出聲提醒著。

 

「我…你指的是哪個部份?」阿桂不解地問。

 

「這就對了!阿桂!有些事情不是只看表面就能去論斷的。你若是不瞭解小蝶所有的過去?那麼就不該預設立場去猜測他的想法。他有他的原則,也有他自己處事的方法。或許…他真如你所說的,看似來者不拒,不過!事實上呢?你看見過他的內心嗎?」抬起頭,我望著天空變化萬千的片片浮雲:「人呀!是有許多種不同的面象的。有時表現出來的態度,不見得是他真正的性情!有時候…偽裝…只是為了讓自己更容易在這個世界生存。而掩飾…只為了不想露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罷了。」

 

「唉呦!李班!你又說這些大道理幹嘛啦?這些我都知道呀!只是…。」阿桂抿了抿嘴:「唉!算了!煩死了!好啦!既然你都這樣說了…我也沒什麼立場好去表示意見…。」

 

看來…總算是暫時安撫好了阿桂,在內心,我稍稍地鬆了口氣。

 

「李班!」阿桂看了看手錶:「離十一點整,還有一個小時,我想先回去了。」

 

「好吧!那你自己小心一點,不要被其他師部的長官看見了。我還得留到約定好的時間,才能把剩下在打電動的人帶回去。」我道。

 

「嗯!那…就連上見囉。」阿桂說完話後,拿起了他所買的東西,接著跨下了突起的台階,朝著營舍的方向慢慢地邁步離去。

 

「小蝶!你還在嗎?」敲了敲營站辦公室的大門,我小聲地詢問著。

 

「嗯!進來吧。」小蝶道。

 

打開門扉,我一腳踏進室內,然後將開啟的大門給關上:「你還好吧?」

 

小蝶坐在窗戶旁邊,一腳跨在沙發上面:「沒什麼好不好的。反正…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

 

遞了一根香菸給小蝶,我自己的嘴裡也叼了一根,習慣的動作,小蝶幫兩人都點上了火。然後他又將頭轉向了窗戶外面。

 

「小蝶…。」我輕聲地呼喚著。

 

「李班…。」小蝶囁囁地道:「你知道…我不是有意的…。」

 

「我當然明白!放心吧!我沒有要怪你的意思。當然!我也不會去怪阿桂。只不過…我希望你們兩個都不要再插手了…好不好?」望著小蝶的側身,我看見他的神情有些黯淡。

 

「李班…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小蝶問。

 

「有一陣子了。不過…。」我將煙灰彈到腳邊的垃圾桶裡:「那些都不重要了!不是嗎?」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就好,我還是不想將其攤在陽光之下。

 

「你是怎麼知道的?為什麼你…?」小蝶回過頭來:「為什麼你從來都沒有跟我提起?」

 

「呵呵!跟你說…又有什麼意義呢?」微笑著,我望向小蝶:「難道說了!一切就會變得比較好嗎?有些事情…既然過了…就讓它過去吧!這樣對大家都好。你不也是這麼認為的嗎?」

 

「可…可是…?」不過一個瞬間,小蝶立刻恍然明白般地,他縱身從窗緣跳了下來:「難…難道說…所以…連那些你也…?」

 

「噓!」做出一個別說的手勢,我走到一臉震驚的小蝶身邊,輕輕地將他摟入懷裡:「別再提了!你的立場我都知道。小蝶!我曾說過:在『某一方面』…其實…我們很像!只是…表現出來的方式有所不同而已。所以…『謝謝你』!」

 

「李班!」小蝶的聲音有些哽咽地:「我…。」

 

「別再說了!再說下去,你可是會哭的喔!」溫柔地撫摸小蝶那頭淺褐色的髮梢,此刻,小蝶纖細地一雙肩膀,已經開始在微微地上下起伏。

 

心情平復總是需要一點時間,而一向堅毅的小蝶,很快地就恢復了他該有的柔媚神態。當他再次拿起一罐飲料,交到我的手裡時:「李班!你…不會放棄吳連吧?」

 

沒有回應,我只是靜靜地坐在沙發中央。

 

「去吧!主動好好地去跟吳連說個清楚!他會瞭解的。」小蝶鼓勵地道。

 

「嗯!關於這…我自己會好好想一想的。我的事情,你就別再掛心了!倒是你和阿桂…?」望著小蝶,我的擔憂寫滿臉上。

 

「放心吧!過個幾天,我拿幾包零食回去給他,保證他就會把今天的事情全都忘得一乾二淨!到時候我會再找機會對他說個明白,至於…最後他到底相不相信?那就不是我所能去控制的了。」小蝶道。

 

「好吧!那就先這樣吧。」望著牆上時鐘,我站起身來:「約定的時間快到了!我得去營站那邊,把隊伍帶回連上。」

 

小蝶順手拿起放在桌面的一串鑰匙:「走吧!我也順便一起去把電玩室的門給鎖上。」

 

午休時間,躺在床上,四周傳來此起彼落的轟雷鼾聲,過去那些是我所認為的吵雜噪音,然而,此時此刻,卻絲毫沒有干擾到我腦海翻湧的千頭萬緒。

 

阿桂他果真在回到營舍之後,就絕口不提與小蝶在營站發生的那些衝突。不過從他臉上顯露出的表情看來,我知道他對我剛才過份袒護小蝶的態度,直到現今,依然感到極度不滿。雖然他的嘴上不說,可從他那雙充滿怨懟的眼神裡,不需刻意留心,我還是可以輕易地察覺得到。在過去,一向不喜歡這種氣氛的我,或許還會想去找阿桂好好地疏通疏通,不過一向聒噪長舌的阿桂,眼下暫時性地安靜下來,對於目前處於困境的我而言,確實有助於自己集中所有的精神與力氣,好去靜靜思索接下來將要面對的棘手問題。因此,我也暫時放棄了去安撫他的打算。說實在一點,就是我也已經無暇管到阿桂究竟有沒有把我的話給聽進他的腦袋瓜裡。

 

翻了個身,望著上舖背面所露出的木頭隔版。在過去的每一天裡,當我躺在同一張床鋪上時,幾乎從來都不曾仔細地去注意那些亂七八糟的幾何圖形。這次細心一瞧,這才發現在那塊不算大的板子上頭,竟然已經被人給創作成了如此五花八門的地步。在板子上面,有被用油性筆或是原子筆所胡亂寫下的諸多文字。有的字體潦草歪斜,有些字跡秀麗工整,也不知是經過多少年後的筆跡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那些共同發表的撰寫者們,一定都是比我大上許多梯次的退伍學長。望著那些書寫記載,觸目所及的文章字彙,盡是一些粗鄙淫穢、下流到令人不忍卒睹的內容,而所有的文字,絕大多數也不可能會經由我的口中說出。

 

撇開那些無聊的內容不看,將自己的視線移轉到其中一個『文字』的左下角。我看見了上頭繪有兩顆已經褪了色的紅色愛心。兩顆愛心彼此相互交疊,被一支箭尾嵌有奇怪羽毛的利箭給射成一串。再將目光換到了文字的右側,那裡畫上的是一顆用黑色奇異筆繪製的碩大愛心。黑色的筆觸、黑色的塗鴉、全面的單一色彩,塗滿了那一整顆黑暗的心。

 

好一個令人看得不寒而慄的黑暗塗鴉!

 

默默地,我盯著那顆黑色愛心。在它中間的部分,被一道猶如閃電般的血紅,筆直地向下一刀切入,途經至正中央部分時,又迅速地做了一個極大的折返,將那顆完美的愛心形狀,用力地劈砍成了絕對的兩半!

 

看著,望著,我的心情頓時感到一絲不解與迷惑。為何同樣是三顆相同的心形,卻又有著如此大的反差?紅的,見了令人欣羨不已。黑的,看得惹人無盡辛酸。兩相對照之下,圖留後人於此不甚欷噓。

 

忽然,我開始幻想起那些已經退伍許久的學長們。在他們仍是當兵的時候,當他們與我一樣躺在相同的位置上時,他們…又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有著什麼樣的情緒?又為何會在這塊板子上面,留下了這麼獨一無二的獨特印記…。想著,念著,突然!我不由得又被眼前的那些圖案給震得心中一凜!

 

眼前…這『三顆心』…?

 

它們除了大小不同,顏色不同,但是…!我再次仔細地瞧了一遍。那個筆觸,那個輪廓,它們竟是如出一轍!皆出自同一人之手!黑色孤單的心,雖然看得令人倍感心痛,可另一對心心相印的交集,不也同樣是被一支利箭穿透?留下了一道血淋淋的恐怖傷口!他有過什麼樣的際遇?那位繪者…在他身上…究竟發生過些什麼樣的事情?紅的心、黑的心、那個先來?何者後到?三顆心、幾樣情?過程當中…又是何等的一段驚濤駭浪?

 

可…那終究會是個謎!一個我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參透的謎。

 

因為繪者究竟是誰?對於正在看著那些圖像的我,根本無從得知,更沒有任何線索可供查詢。

 

可…『愛』…難道真有這麼困難?

 

如果為了愛一個人,必須將自己的心給剖成兩半!那麼現在的我,真的做得到嗎?如果愛一個人,註定必須經歷血淋淋的考驗!那麼現今的我,又真能挺得下去?如果將心剖成了兩半,那麼其中之一,我該交由誰去保護?剩下的另外一半…最後…又會流落何方?而到了那時…我…又還是原來的那個『我』嗎?

 

可是…對於只接收到二分一的『他』,這樣的決定…對他…難道又算得上是得到了真正的公平?

 

不!不對!一顆心!就是一顆才對!既不該被切開!更不可能一分為二!這樣不只對他們都不公平!對我…又何嘗不是?

 

我的腦中忽然就這麼靈光一閃!是啊!想通了!終於…我想通了! 是的!現在!就是現在這個時候!

 

原來長久以來,一直盤據在我腦海裡的人…竟然是他!全都是他!

 

當下!我可以非常地肯定一件事情!那就是原來所有的一切…全都是為了『他』一個人!因為我擔心會不小心傷害到他!我害怕他會因此而感到難過沮喪!我不願見到他這陣子的懷憂喪志!而自己胸口那份許久都無法抹去的疼痛,全都來自於他那眼裡的蒼涼冷漠!而這陣子以來的孤獨寂寞,難道不也是因為失去了他環抱著我的那份溫暖?

 

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想起了那天夜黑風高的晚上!在深夜的單槓場裡,是誰將我高高舉起,安全地放在單槓上頭?當我放開自己盈弱地雙手,胡亂地對著天空揮舞的時候,又是誰在我的背後小心而專注地保護著我?在夕陽下的籃球場上,他那魁武的身軀,總是小心翼翼地不敢隨意碰撞到我!在浪濤席捲的花蓮海岸,他總是牽著我的小手,亦步亦趨地緊緊緊跟隨,深怕我會一個不留意,從階梯上頭跌了跟斗。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原來在我的心中…全都是他!而我僅有的那一顆心…其實早已對他完全奉獻!給了那個將我輕輕地抱在懷中!細心呵護在手掌心裡的那個男人!那個有著一臉嚴肅的表情,有著濃密毛髮鬍渣的男子,而他…就是老愛露出一臉冷漠笑容的那個…『吳連』!

 

但…一切…還來得及嗎?

 

喔!當然!來得及的!是呀!一定還來得及的!瞬間,我的心臟像要爆炸開來一樣!

 

好想見他!我好想見到吳連!現在就想見得到他!將他緊緊地抱在我的懷裡,亦或是被狠狠地塞進他的胸膛!一想到這,我焦急地看了腕上的手錶一眼。現在時間將近兩點,據副連長之前的說法,吳連最快也要在五點以後才會回到連上。不!等不及了!我已經等不及了!為什麼等待的時間總是這麼漫長?為什麼該來的良辰美景卻又去得如此之快?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深愛的那個吳連,『他』到現在…還不『回來』?

 

一整個下午,我的心就像是飛到了遠方,不斷地在途中搜尋著吳連的消息與行蹤。他目前是身在哪裡?還在陸軍總部開會是嗎?或許…他已經踏上歸途?可能…已經過了山腳下的那個路口?不然就是已經開車回到了營區裡面…。跨坐在習慣獨處的二樓迴廊,我引頸期盼著能夠快點見到吳連從軍用停車場上出現。我的口中叼了一根香菸,現在的我,確實需要來上一根,好去平撫自己亢奮又激動的等待情緒。

 

是的!一個下午!整整一個下午!猶如浮萍無根的孤寂持續地籠罩著我。我需要一個人來保護,我需要心中有個歸屬,腦裡想的都是他!心中念的全是他!直到今天,我才驟然發現,原來吳連在我的心中,竟然可以佔據如此大的篇幅!他那害羞時的靦腆笑容,早已不知在何時,盤據生根於我的腦裡如此徹底!喔!不能失去他!怎能失去他?然而在這個時候,『他』…就這麼突然地出現在我身旁!

 

被身後突然現形的吳連給嚇了一跳!我險些就要從二樓的陽台摔至一樓,而吳連一個伸手,他迅速地將我給拉了回來,劈頭就是罵一句:「你在搞什麼鬼?說過幾百遍了!叫你不要坐在這裡,你到底是有沒有聽進去過?」

 

我的腦裡一片混亂!吳連他…他怎麼會忽然出現的?他不是到營區外面洽公了嗎?為什麼我竟沒看見他將車子停回屬於他的停車格上?而他…又為何會像變魔術般地,忽然現形在連隊裡頭?

 

我:「吳…吳連…。」

 

正當我想開口說話,衛兵卻在這時闖進了我和吳連的兩人世界:「報告連長!營長打來的軍用電話!」

 

「好!我知道了。」吳連回應一聲,然後他緩緩地將我從陽台抱了下來:「你…以後小心一點…知道嗎?」

 

彼此凝視,焦距相通,我和身高差不多的吳連互相對望,接著…他轉過身去,背對著我,往連長室的方向走了過去。

 

我的心臟險些就要蹦了出來!

 

在吳連的眼睛裡,深沈而帶著無盡疲憊,在吳連的雙瞳中,痛苦且隱藏著無限落寞。喔!對不起!對…不起。吳連!我…我的眼角忽然濕潤了起來。傷得吳連這麼深的人,竟是之前一直舉棋不定的我,而孤單一個人的他…卻背負著如此沈痛的壓力直到現在…。

 

用完晚餐,全連大部分的人都已經下去盥洗,只剩打飯班的人還在清理公共的鍋碗餐盤。時間還有將近一個小時左右,距離七點半的集合時間,還有一段不算長的小小空檔。今晚七點四十分整,連隊將要舉行阿福和行政的打退伍,在明天的這個時候,他們兩個就會離開部隊光榮退伍。而差不多梯次的最後一批,將會只剩下我和毛怪這兩個沒有在專科時期上過成功嶺的兩人。

 

徘徊在連長室的附近,我侷促不安地來回踱步。從剛剛看見吳連進去之後,他並沒有再次走出來過。經過了十幾分鐘的觀察,也不見有人走出連長室裡。看來…寢室裡頭應該只有吳連一人才對。

 

揮了揮手,我招呼衛兵來到身邊:「吳連在裡面嗎?」

 

衛兵點了點頭。

 

「裡面現在有其他人嗎?」我問。

 

「沒有。」衛兵道。

 

「好!我知道了。」遣下衛兵,懷著有些緊張的心情,我走到連長室的門邊,輕輕地敲了敲門:「報告!」然後直接打開門扉,一腳跨了進去。

 

連長室內空無一人,我又打開了內部的寢室木門,但是依然見不著吳連的蹤影。只聽見那扇沒有關上門的浴室裡面,傳出了陣陣地流水聲響,於是我悄悄地將身後的木門給輕輕闔上。靜靜地,我站在室內環顧著寢室四周。還是一樣的陳設,桌面堆滿公文,檯燈亮著菊黃色的微光,電風扇依舊吱吱喳喳地吵個不停,而吳連的迷彩衣褲,就披掛在他習慣坐的辦公椅上。過了好一會兒,浴室內的水聲總算停了下來,而我忐忑不安的內心,也開始不斷地在思忖著,等一下見著了吳連,自己的第一句話…究竟該要說些什麼才好。

 

一個咳嗽聲音從浴室傳了出來,接著吳連就出現在我的面前。

 

走出浴室的吳連身上,除了穿有一件短短的底褲之外,並沒有其他多餘的衣物可供蔽體,他那剛硬的頭髮還是短短地,他的鬍渣依然佈滿在那怎麼刮也刮不乾淨的臉頰,濕漉漉的身體,水珠隨著身上體毛慢慢地向下滑落,當他一看到我在寢室裡頭,先是像被嚇了一跳!接著,隨即露出了一個有些溫吞的尷尬笑容道:「你…你來啦。」

 

吳連見我沒有回答,而我也不知為何竟在這時忘了開口,於是他走到我的身旁,將我扶到床鋪邊緣,生硬地說了句:「先坐下吧!我換個衣服。」

 

看著更衣中的吳連,我不由得感到一陣難過。吳連看來著實瘦了一圈,過去豐腴的臉龐變了模樣,一向透出自信的肢體語言,現下看來只顯得有氣無力。當吳連換好衣裳之後,他走到自己專屬的椅子坐了下來,與我彼此互望著。

 

怎…怎麼了?為什麼中午時的那份激動,在真正面對吳連的時候,為何我又…再次地『退卻』了?原本自己不是有很多話想要對吳連說的嗎?怎麼如今與他面對著面,我竟連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不行!這樣怎麼行?深吸一口氣後,我鼓足勇氣,張開有些顫抖的嘴唇,吐出了第一句話。

                    

「你…你今天…怎麼沒有把車子開進營區裡?」這…這就是我所說的第一句?天啊!怎麼會是荒腔走板到這種程度?

 

吳連:「明天我還要出去一趟,懶得開進來,所以就把車放在外面的停車場。」

 

「喔。原…原來…是這樣子。」我的第二句話,還是一樣完全不知所云。

 

好!再次鼓起勇氣,我道:「吳連…我…我想跟你談一件事…是關於…我們兩個之間的…。」

 

「你指的是…包括阿達的事情嗎?」吳連道。

「不…不是的!」我連忙解釋道:「我…我是指單純就…『我和你』之間而已。」

 

「呵呵!」吳連苦笑了一聲:「沒關係!我不會介意的。畢竟在我們兩人之間…確實還有一個阿達的問題需要解決。不是嗎?」

 

抿了抿嘴,低著頭,我道:「吳連…我…我和達哥真的沒有什麼,而且那...那都是已經過去的事情了,你又何必…其實你…真的沒有必要再去提起那些…。」正當我解釋到一半時,忽然,吳連他將放在椅背上的迷彩褲拿了起來,接著從褲袋裡掏出了一樣東西。

 

一副眼鏡!那是吳連平常所戴的那副平光眼鏡,但是現在鏡架上面,卻已經折損了其中一根。

 

「你的眼鏡?」我問道。

 

「沒什麼,不小心弄斷的。」吳連淡淡地說。

 

「你的手…?」我又發現吳連的右手指節正滲出了稀微血水。那道傷口應該是在前幾天被牆上掉落的行事曆碎片所割傷的吧。怎麼上面的傷口看來似乎又有被扯裂開來的樣子?由目前紅腫的程度來看,傷勢不但有些擴大,甚至還出現了稍微發炎的情況。

 

「怎麼到現在還沒去處理?」我略帶責備地說。

 

「不礙事的。」吳連一副輕描淡寫:「反正又死不了!」

 

被吳連剛才的動作打斷了話,一時間,我又不知該要如何再度起頭。於是,難耐的沈默,又開始盤據在我與吳連之間。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眼看桌上時鐘的指針已經快要逼近七點,這次,反倒是吳連自己率先打破停滯不前的沈悶氣氛:「你…還是喜歡他吧?」

 

還喜歡達哥?是…是嗎?果然!吳連到現在還是無法釋懷。不過他會這麼在意,也早在我的意料之中。

 

「那是以前的事。吳連!你知道的,我和達哥之前…確實曾經在一起過…。」我還能說什麼呢?畢竟那是不容抹滅的事實。「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在語畢前又加了這句。

 

提起眼,吳連直視著我:「那麼…現在…你還是依然喜歡著他…對吧?」

 

還喜歡他嗎?低下頭,我沒有在第一時間搭腔。

 

我還喜歡達哥嗎?被吳連這麼慎重一問,我…這次…連我自己都快分不清楚了。但…又一次地想起下午時的激動心情,我立刻嚴肅地表示道:「可是我愛的人是你呀!」

 

「唉!」一聲長嘆!吳連閉上眼睛,他將全身的重量都壓在椅背上頭。他的眼睛在眼皮底下不停地輕微跳動,他的雙手緊握,全身僵硬,接著,又是頹然一軟。

 

吳連現在是在想著前幾天爭吵時,我們對彼此說過的那些惡毒言語嗎?

 

『那麼是你!一切皆然!』

『反正一切我都會不在意!』

『什麼都不必說了。』

『順著你的心就好了。』

 

不!不要再想了!隨著吳連一聲長嘆,我的腦子又陷入了一片混亂。該說的、該講的、這時全都說不出口!講過的、說過的、卻又剎時衝上腦門!微微地搖著頭,我想把之前的不快拋諸腦後,可那輕微地搖頭動作,卻又將更多曾經說出的、聽見的殘酷話語,迅速地從已經鎖緊的記憶箱盒給搖了出來。

 

不知究竟過了多久,幾乎就快要忘了時間,一陣菸味就這麼竄進了我的鼻內,待我注意到時,吳連已經不知在何時點起了一根香菸。從未如此近距離地看到吳連抽菸,頓時,我忘了午間事先演練過的諸多台詞,也亂了先前早就規劃好的傾訴對白。

 

「吳…吳連…我…!」表露焦急心情,我的臉上會是何等神態?

 

抽完一根菸後,忽然,吳連伸出了他的雙手,沈重地壓在我那纖細地肩頭:「別再跟達哥見面了!你能…『答應』我嗎?」

 

吳連提出一個要求!

 

這?我該答應他嗎?

 

在之前,其實我本來就不曾自己主動去找過達哥呀!那全是他單方面的行動而已。照理來說,吳連如今對我提出的這個承諾,我不是應該可以很輕鬆,也很爽快地答應他嗎?可…為什麼…就在他要我做出這個宣示時…而自己…我卻又…遲疑了?為什麼我會遲疑?難道是我自己…真的對達哥還留有一份『眷戀』?

 

「這…?嗯…。好…!我…。」下了決心,我點了點頭:「好!我『答應』你!」

 

吳連沒有說話,他沒有說話。他仍是持續靜靜地凝望著我,他的雙手依然放在我的肩膀,他的身體靠得我好近,我可以聞到他身上沐浴後的濃郁香味,還有淡淡地柑橘香氣從他的髮梢飄出。他的鼻間,呼出的不再是過去那種無味氣息,而是帶著只有抽菸上癮的人,才會散發出的濃濃菸草味道。他的鬍渣,他的眉宇,他那長長地睫毛,他那帶著淡淡哀愁的黑色眼眸…但是吳連他…就是沒有…『說話』。

 

默默地,我觀看著吳連,就如同他在對面仔細地審視著我…。

 

最後…吳連將手掌從我的雙肩緩慢移開。他站起了身,先是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從他那對空洞虛無失去光彩的眼睛裡頭,我看見了什麼?這時…我又再次地失了神。我的眼睛無法視物,而一切…全因洶湧的淚水即將潰提,更別提是要如何猜透吳連此刻的任何想法。

 

只見吳連轉過身去,他拖著蹣跚腳步,走到角落的內務櫃前。一個鐵櫃被打了開來,吳連伸手在裡面摸索了好一陣子,然後取出一個看似小巧而又精緻的鐵盒。那只盒子是用白鐵所製成的,約莫只有一個巴掌那麼大,上面印有可愛的貓咪圖案,而它的形狀…是一個五角形的『星星』!

 

那…那是我之前和小曹交往時,順手買來送給吳連的情人節禮物!

 

盒子裡面原本裝有被紙板所隔開的六顆巧克力,中間的那塊,是一個正五角形,在它的四周,環繞了五個等邊三角形,剛剛好契合這個盒子的外型與大小。我記得吳連自己當初吃掉了其中五塊,而剩下的最後一顆,吳連又送還給我品嚐。

 

想不到…吳連…還保留著那個盒子。但為何…他…要在這個時候將它拿了出來?

 

吳連向我走了過來,他的腳步…慢…慢…慢…慢…慢到我以為他根本就沒有移動,慢得我的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著轉。他慣用的那隻左手,有著與我相同斷掌的那隻手掌,緩…緩…緩…緩緩地將那只盒子,放在白綠條紋的床單上頭,放在我的身體旁邊,放到離我二十公分左右的腿旁。接著…他依舊沒有說話。他只是提起自己那雙僵直的手臂…伸向了我的頭頂,溫柔且安靜地撫摸著我那微濕的頭髮。然後…悄悄地踏出了無聲地一步,將那扇緊閉的木門開啟…闔上…消失在連長寢室內…消失在我的眼前…消失在這不剩任何聲響的…寂靜房間。

 

「李班!部隊已經在中山室裡集合好囉!阿福和行政等一下準備要開始打退伍了,你要不要一起去參加?等一下還可以拿到香菸還有泡麵喔!」衛兵隔著一道木門,對著獨自待在寢室的我喊道。

 

沒有半點情緒,毫無任何生氣,我呆呆地坐在吳連床上。沒有說話,不會回應,像是一座雕像,猶如一棵朽木,我的眼睛有沒有眨?我的血液會不會流?我的心臟停止跳動了嗎?大腦是否已經喪失功用?橘黃色的桌前燈光,五角形的開啟鐵盒,銀白色的反光,映上一張蒼白的臉。直挺挺地坐在床鋪邊緣,臉頰沒有被那凌亂的淚水所模糊。

 

是的!咬緊牙根…我…『不哭』!

 

但…?雙眼為何瞬間多出兩個洞來?它們怎會不斷流出潺潺液體?還筆直地匯集在我的尖銳下頷?

 

時間暫停!我的身邊沒有人…沒有人…。這個時間裡,只剩我一個。

空間崩塌!我的身旁沒有人…沒有人…。這個空間中,只剩我一個。

 

沒有了他強壯的臂膀,失去了他雄厚的胸膛,少了他溫柔的微笑,更缺了他那深情款款的注視,那麼…現在的『我』…還是原來的…那個『我』嗎?

 

房間裡只有一個人,房間裡只剩一個人,只剩下我…剩下我一個。

 

還有那只放在星星盒子裡面…那一片黃澄澄的…破碎的…『楓葉項鍊』。

 

結束了嗎?一切都…結束了嗎?

 

是的…真的…一切…到今天為止。

 

結束了嗎?我和吳連…結束了?

 

是的…真的…我和他…我和吳連…一切都…『結束』了。

 

空蕩蕩的房間…剩下我一個…一個人…。

 

只剩下我一個人…孤伶伶地坐在床上…。

 

『自問』…『自答』…。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aulaul0228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7)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