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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十字軍~第三部

第八章~回首~

 

現在是星期一的晚上,也是部隊書寫莒光作文簿的日子。全連的弟兄們全都聚在中山室內,認真地將一週大事,詳細地記錄在那本從入伍當天就會收到的小冊子裡。

 

「李班!你在發什麼呆呀?」副連長走到我的身旁,他用手背輕輕地敲了敲我的腦袋,將我從神遊之中,拉回了現實世界。

 

「還不快把莒光作文簿寫好?等一下排長就要收去交給輔導長囉。」輔導長提醒著我。

 

「唉呦!很討厭耶!人家已經寫完了啦!」瞪了副連長一眼,我將本子闔上,交給他檢查。

 

「喔?你的速度這麼快呀!」副連長拿起我的莒光作文簿,他翻閱至我填寫到的最後一頁:「咦?怪了?咱們連上小作家的一週心得咧?怎麼不再是以前那些語帶『諷刺』的新詩散文啦?」

 

對於副連長口中的冷笑話,我一臉不予置評,只是聳了聳肩:「換換口味嘛!老是寫那些也寫累了。不如給連上的長官一些新的建議,免得好像我完全都不關心連上的事情一樣。對了!我上面寫的意見,你覺得如何?」

 

副連長看了看:「部隊晚間集合的時間…延後三十分鐘?以便讓新進弟兄有足夠盥洗和整理內務的時間?」副連長疑惑地:「你覺得以前一個小時的時間太匆促了嗎?」

 

唉!看來這些死軍官們,還真的是不知人間疾苦!

 

我對著副連長解釋道:「對我這個老鳥來說,當然是沒差啦!我算是已經挨過那個最可憐的時期了。哪像你們?一入伍就一直爽到現在!不過對於那些新進的弟兄而言,他們在打完飯,加上把餐具收回連隊的時間,差不多是落在六點二十多分左右吧。然後他們還要去清洗餐盤,所以還得再多花十幾分鐘的時間,那樣子他們不就又要拖到六點半多了嗎?那時離七點的集合時間,嚴格算起來的話,只剩下僅僅的二十分鐘左右而已。接著他們還要洗澡、洗衣服和整理中山室耶!這裡面…其實存在著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喔!」

 

挪動身體,我換了個姿勢:「也就是說呢,打飯班若是想要趕上規定的集合時間,只有兩個辦法可行!第一個:就是縮短他們自己洗澡和洗衣服的時間!但是他們的衣服要是洗不乾淨的話,不但容易滋生細菌,而且士兵寢室也容易變成病源傳播的場所。第二個方法呢:那就是他們只好縮短洗餐盤的時間了!我們士官和士兵的餐盤都是自己洗自己的,不過連上的公用鍋和長官桌的那些餐盤…我可就不敢給你打包票會有多衛生了?所以說呢…。」

 

「好了!好了!剩下的我大概都知道了!」副連長打斷了我冗長的發言:「其實聽你這麼一說…好像也有幾分道理!不過連上的規定很死,這點你也是知道的,所以關於你的提議,我會再去跟連長商量看看。那麼…至於你提到的第二點:『莒光作文簿是斂財的工具!』。這…嗯…我覺得…你要不要考慮把內容稍微修改一下,這樣可能會比較好一點喔!」

 

嘟起嘴來,我抗議道:「難道你覺得我寫的有錯嗎?莒光作文簿由第一頁開始寫起的話,按照正常的寫法,一週至少也要寫個一次吧。但是本子根本就不夠頁數嘛!所以到了屆退的時候,莒光作文簿肯定是會不夠用的。難道這個小小的問題,國防部會沒有發現到嗎?而且現在使用的版本,我看都不知道用了幾百年了,偏偏頁數又只差那麼幾張而已,擺明了就是要大家多花錢再去買一本新的!明知道我們不得不買,卻又不肯多印個幾張。雖然說一本也沒多少錢啦!但是他們不就是看準了這點嗎?所以我說囉!這是個很『標準』的斂財手法。沒錯吧?」

 

「哇靠!連國防部都被給你拖下水啦?真是夠了!算你狠!」副連長聽完我仔細的說明,他一臉笑意地:「我是無所謂啦!不過我是怕新來的那個輔導長會…。」副連長偷偷地伸出手來,他指了指自己的後方,然後小聲地:「他可能會因為你寫的這篇文章,被營輔導長給叮得滿頭包喔!」

 

順著副連長的手勢,我望向坐在講桌前的那位個性憨厚的新進輔導長:「呵呵!說的也是。好吧!那我修改一下,這樣子總可以了吧?」我將莒光作文簿拿了回來,將裡面的內容稍做修飾,然後又交回到副連長的手中:「嗯!這樣應該行了。」

 

『莒光作文簿是斂財的工具?』

 

副連長露出一臉苦笑:「這…這樣是比剛才好一點點啦!不過只改了一個標點符號,這樣會不會…太少了點呀?」

 

「唉呦!你很煩耶!不要囉哩叭嗦的啦!」我懶得再花力氣去動筆,於是隨口換了個話題:「吳連呢?他休假到什麼時候?今天嗎?」

 

副連長顯然對自己剛剛提議的事情也不是挺在意的。因為他私底下的名言是:『就算發生了任何事情?也永遠都不關我的事!』。他從過去到現在,也是以這種皮皮的態度,從容自在地悠遊於軍中的部隊裡頭。有時連我看了,都忍不住會羨慕起他的處之泰然。

 

副連長舉起手臂,看著戴在腕上的手錶:「對耶!現在都快八點了,我想他應該也快到了吧。」

 

「那麼…人家現在想要去抽根菸耶,『你』要不要一起去呀?」我露出一個甜甜地微笑,將作文簿的事情拋在腦後,對著副連長發出了誠摯的邀請。

 

「好呀!走吧!」副連長自動自發地搭上我的肩膀。

 

呵呵!想要在莒光夜裡來去自如?若是沒有副連長這張『護身符』的話,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看來我在軍中過的日子,其實也還挺不賴的嘛!

 

肩併著肩,我們一起往中山室的門口走去。

 

在經過大門第一排座位的時候,我忽然感覺到自己的後方,有道目光投射在我的身上。立即轉了個身,我向屋內的角落望去,同時也瞄到了一個曾經『熟悉』的身影。

 

小曹他正抬高著頭,望向我身處的地方。當我和他四目相交的瞬間,他迅速地低下頭,迴避了我的眼神,佯裝繼續埋首在那本褐色書皮的本子裡。而我…也能裝作沒有注意到他的那些細微動作,就這麼與副連長離開了室內。

 

微涼晚風吹拂在我的臉頰上,將深藏於每個毛細孔內的燥熱一掃而空。我的雙手支撐在圍欄,點起了一根菸。而副連長也拿出一包外國的牌子,替自己上了火。然後我們兩人就這麼各自沈浸在自己嘴中那些尼古丁的懷抱裡。

 

夜間的連集合場上空空如也,今天算是難得地清靜。因為那些新兵戰士的病號們,在今天晚上,也必須待在他們自己的連隊裡頭,度過這個一週一次的莒光夜。

 

我的身上穿著一件草綠色的內衣。原本一向怕冷的我,現在也將下半身的冬季運動長褲,換成了鮮紅色的短褲。這件短褲是之前的一位士官留給我的。部隊裡的許多東西,一向都有『傳承』!例如我迷彩服領子上的鳥科標誌、臂膀旁的紅十字臂章、黃埔大背包裡面的幾罐銅油、還有達哥留給我的一雙全新大頭皮鞋。這些…全都是前人造福後人的良範。

 

時間在吞雲吐霧之間,過了好一會兒。

 

我輕輕地彈動菸嘴,將煙灰抖落在地板上,然後對著身邊的副連長道:「副連長!你上次說…吳連他的父親是職業軍人。那件事…是真的嗎?」

 

「嗯?你怎麼突然又提起那件事呀?」副連長大口地吸了一口菸,吐出一個零零落落的煙圈。

 

「副連長!你和吳連還有達哥…是差不多時期進來衛生連的吧?」我又提了個問題。

 

「對呀!」副連長伸了個懶腰:「我大概是晚他們半個月左右進來的吧。所以也算是同期啦!不過我和連長在當兵之前,早就是舊識了。」

 

「你和他在當兵前就認識了?」副連長的回答令我大吃一驚!

 

副連長接著道:「嗯!我和他都是高雄人!也是同個學校畢業的呀!雖然我們讀的科系不一樣,但是在高年級的時候,兩人共同選修了幾堂相同的課程。對了!他以前在學校的時候,還挺出風頭的喔!呵呵!當然我也不賴啦!只是圍繞在他身邊的妹妹比我多了幾個,但是我的妹妹可全都比他的那些還要正喔!」

 

「是嗎?」我自言自語著。

 

「不信呀?喜歡我的妹妹可都是校花耶!」副連長從褲子口袋裡面,掏出了皮夾來:「你看!這是我的女朋友。漂亮吧?」

 

我想副連長應該是誤會了我的意思。我並不是在懷疑他剛剛的說詞,我也絕對相信副連長確實是有兩把刷子!不過我剛剛疑問的口氣…全是針對吳連而發出來的。但我還是意思意思地看了看放在副連長皮夾內的照片。

 

『吳連過去是學校裡面的風雲人物?而且圍繞在他身邊的女生還不少?』

 

突然間,我發現自己對吳連在當兵前的一切,完全一無所知!甚至可以說是貧乏到了極點!我只知道他是由副連長升上連長的,個性非常地嚴肅、脾氣也特別火爆、帶兵時要求嚴厲、操課中超級彪悍、拗脾氣總是時好時壞、一張臉也老是浮現一抹似有似無的冷笑…。而這些…全都是在與他朝夕相處過後,我才從側面慢慢地瞭解到的。但是…有關吳連在部隊之外的其它事情呢?包括他住在哪裡?家裡有些什麼人?過去讀的是哪間學校?休假又從事哪些活動?甚至…連他現在到底有沒有『女朋友』我都不清楚?就連他的父親是職業軍人這件事情,都是副連長在那天不小心說溜了嘴,我才知道的。

 

「副連長!你剛剛說吳連他以前在學校蠻出風頭的。你說的那些…指的是什麼呀?」我隨口提問,語氣聽來輕鬆自然。因為我不想讓副連長察覺到,我正在試圖打探吳連的過往。

 

「吳連他喔…。」副連長想了想:「他以前是校內的籃球校隊,不過他的足球踢得也相當好,應該可以說是個運動健將吧。你看看他的身材就知道啦!肌肉糾結,壯得像條牛一樣。喔!不!應該說是熊一樣!因為他的體毛實在是有點多!簡直就像是未進化一樣!」副連長邊說邊笑著:「而且他的酒量還不錯喔!我曾經和幾位同學輪番上陣想要灌倒他,結果反而全都被他給撂倒了呢。我這樣說,你應該就知道他有多能喝了吧?還有!你想嘛!籃球隊每天都在運動,又常常在操場上面東奔西跑的,想當然耳,或多或少也會吸引到一些傻妞們的投注目光。雖說他不能被歸類為帥哥的類型,但…勉強也還算達到可以見人的地步啦!加上他常常運動,身材比例也不差,書讀得也還不賴,比起其他那幾個四肢發達的隊員們,只懂得鍛鍊肌肉,卻不懂得多長點腦袋好多了。自然而然地,他在學校裡頭,會受到幾個花痴的女生崇拜,也是可想而知的。不過嘛…要是和我這種玉樹臨風的書生相較之下,他還差得遠咧!」

 

「喔?呵呵!也對啦!他怎麼跟你比嘛!」我諂媚地附和著副連長,想藉機從他的口中,再多套出一些吳連的事情:「對了!副連長!既然你說吳連在學校時,有不少女生喜歡他,那麼…他在學校時有交過女朋友嗎?」

 

副連長剛才提到了不少有關吳連在學校的豐功偉業,雖然我也蠻想再多瞭解一些些,但是目前這個『問題』,還是比較能夠引起我的興趣。

 

副連長將煙頭捻熄。他思忖了好一會兒:「這個…我就不清楚了耶。我和他認識的時候,兩人都已經是高年級了。不過我倒是從來都沒有聽他說過女朋友的事情。至於之前他到底有沒有交過…這個我就不清楚了?不然你可以自己去問問看他呀!」副連長伸出手來,指向營舍角落的停車場。

 

隨著副連長的手勢,我看見有個人影穿著一身便服,正往連隊的營舍走來。

 

吳連抬高頭,望著我和副連長聊天的地方。他似乎也發現了我們在抽菸,於是他揚起手臂,指了指我,然後直接拐了個彎,消失在通往二樓的階梯。

 

副連長馬上出聲提醒著我:「趕快進去吧!不然等一下你們口中的那隻瘋狗,要是看見我們兩人在莒光夜裡,還給他站在這邊哈草兼閒扯蛋的話,保證又是換來一陣瘋狗亂吠了!」

 

跨出步伐,我往中山室前進。但是才走了沒幾步路,我又回過頭來,對著又點起一根菸的副連長:「副連長!你也認為…吳連是弟兄們口中的那種『瘋狗』嗎?」

 

副連長揚了揚眉:「你覺得呢?」

 

「我覺得?」露出了一個慧黠的微笑:「我覺得…會叫的狗…通常是『不咬人』的!」

 

副連長沒有回答。他只是對我揮了揮手,示意我趕快先回去中山室裡。而我也順應了他的指示,走進了中山室內。

 

晚點名過後,依照慣例,我處理著工作日誌,將裡面的空格填得滿滿地,把一天的行程完整的紀錄下來。當我將本子寫好,拿到衛哨桌前交給衛兵後,我轉身正準備回到士兵寢室去。

 

「李班!進來!」吳連的聲音從室內傳了出來。

 

「要順便把文件送進去嗎?」我道。

 

「不必了!我現在還算是在休假。」吳連急躁地:「唉!你管那麼多幹什麼?還不快點『給我』進來!」他接下來的聲音,是對著站哨的衛兵說的:「把要處理的文件拿到副連長室,交給副連長去批閱!」

 

衛兵應答了一聲。他將收集好的電話記錄簿和其它一疊厚厚的文件拿起,直接走往副連長的房間。而我也打開紗門,進入了連長室。

 

當我一打開裡面的小寢室時,就聽見吳連交代著:「把門關上!」

 

順勢將門給闔了起來,我站在室內望著吳連。

 

吳連身上還套著輕便的服裝。上半身是一件純白色的T恤,上面印了一隻可愛的沙皮狗,還吐出一截短短地粉紅色舌頭。還真是什麼『人』選什麼『衣』!而稍早看見他穿在下半身的休閒長褲,現在已經被吳連給褪了下來,只剩一雙毛茸茸的雙腿露在外面。其實我在做傳令的這段期間裡,每天都得來幫吳連打掃寢室。所以他那雙可怕的毛毛腿,我老早就看到不想看了。只要他的上半身還有穿著衣服,我也就懶得去唸他。不過前提之下,是要那件衣服的長度,足以蓋住他那明顯的重要部位,不然我還是會三不五時地臭罵他一聲『變態狂』!

 

吳連一看見我,他的眼睛隨之一亮!立刻起身走到角落的冰箱處,將放在裡面冷藏的一杯珍珠奶茶拿了出來,交到我的手中:「來!拿去!」

 

順手接了過來,我仍舊站在原地。

 

「坐呀!站著幹嘛?」吳連催促道。

 

我乖乖地走到床鋪邊坐下。接著吳連不知道開始在忙些什麼,只見他一會兒跑進浴室裡,打開水龍頭浸泡著衣物,一下子又衝進儲藏室內,翻箱倒櫃,好像在整理雜亂的東西。最後他總算是又回到了室內,長長地吁了一聲,接著走到牆邊,打開內務櫃的底層,從裡面取出了一件白色短褲。

 

吳連彎下腰將褲子套上之後,他拍了拍那近來疏於運動而日漸隆起的肚子,接著坐回到椅子處,對我說了聲:「好喝嗎?」

 

用著吸管喝著濃郁的珍珠奶茶,我像個小朋友似地點了點頭。

 

吳連滿意地:「對嘛!以後都要像現在一樣,『乖乖的』!不要老是愛跟我作對!知不知道?」他說完話後,將身體靠向椅背,靜靜地不發一語,就這麼坐在那邊,笑嘻嘻地直盯著我瞧。

 

我被吳連專注的凝視看得有些羞赧,於是先開了口:「你在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

 

吳連恢復一臉正經:「沒有呀!我哪有看你?我是在想一些事情。是你自己想太多了吧?」

 

「是!是!是!算我自作多情!這樣你滿意了吧?」我抿了抿嘴:「沒事叫我進來幹什麼啦?如果你沒有其它要交代的事情,那麼我要先回寢室去囉!」我拿起飲料對著吳連比了比:「謝謝你的飲料!下次我再請你!」然後準備開門,離開連長室。

 

「等一下!」吳連喚住了我:「明天我要去總部和三總一趟,你一早用完餐之後,直接跟值星排長報備一聲,然後在八點以前給我換好便服,和我一道走。明白嗎?」

 

「去三總和總部?去那裡幹嘛?」我問。

 

吳連:「是關於…唉!你的問題真多耶!等到時候確定之後,你自然就會知道了。」

 

「喔!好吧!算我多事。那我走囉!」我打開門。

 

吳連:「等等!」

 

「唉呦!你很討厭耶!」我臉上露出不耐煩地表情:「難道你就不能一次把話給說完嗎?」

 

「唉呦!生氣啦?生氣囉!」吳連起身拉著我的手,將我又拖回到床沿:「來嘛!別氣!別氣!坐一下下!聊聊天有什麼關係?反正你也不可能那麼早睡的呀!不是嗎?」

 

吳連現在怪怪的態度,和以往相比,簡直大不相同。甚至還讓我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過去我們兩人相處的模式,不是互相鬥嘴,就是彼此語帶嘲諷。不是針鋒相對,就是雙方互相調侃。或許是我這個人天生有些反骨吧!只要面對越是強勁的對手,我那牡羊座的鬥爭性格,就會自然而然地立刻顯露出來!但是一旦對方笑容可掬,態度溫和,我那雙魚座的溫順,又會慢慢浮出水面,開始在心中遊移盤旋。

 

可是…面對現在的景況,我還真不知該拿吳連如何是好?吳連雖然把我強留了下來,但是他卻緊閉雙唇,不自己先主動開口和我說話,他也只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面,臉上大辣辣地露出一張白癡般的智障笑容。兩個人這麼大眼瞪著小眼,互相看著彼此,氣氛有點好笑,又帶了點詭異。

 

最後我只好隨便開了個話題:「吳連!聽說你是高雄人?」唉!我那該死的牡羊,又先自己沈不住氣,終究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

 

「對呀!你為什麼這樣問?你不會是今天才知道的吧?」吳連望著我。

 

「嗯?我…喔!人家當然知道呀!呵呵!大家都知道的嘛!」我尷尬地笑著:「那麼…你以前讀書的時候是學什麼的?還有你平常休假都在做些什麼?」雖然接連的幾個爛問題,聽起來有點蠢!搞得兩人好像是在相親一樣,不過一時之間,我也想不出什麼新花樣來,只好胡亂地發問。

 

「我喔!我以前是學醫檢…。」吳連忽然像是發現了什麼似地:「副連長那個王八!他是不是跟你提到我讀書時的事情?」

 

好厲害的吳連!想不到我只不過隨便問問而已,他馬上就可以聯想到副連長和我在晚間的交談。看來吳連不止是運動細胞夠好,我看他的腦袋也真的如副連長所言,確實還蠻靈光的。

 

我用著輕鬆地語氣:「沒有啦!他也沒有說什麼呀!只是說你讀書的時候,是學校的籃球隊,還有酒量很好而已。」

 

「還有呢?」吳連的臉色變化得可真快!剛才還和副連長那副嘻皮笑臉同一個樣,現在又換回了他一貫的面無表情。

 

「還有…他說…他說你以前在學校蠻出風頭的。還有…你以前在學校也蠻受女孩子歡迎的!大概就這樣子了吧。後來我看見你回來,我就趕緊溜回中山室啦!」反正內容也沒有提到什麼特別的東西,所以我也就一五一十地把副連長所說的,原封不動地告訴了吳連。

 

「是嗎?就這樣?」吳連彎下腰,用手掌撐著下巴,專注地審視著我的眼睛。

 

「對啦!不然咧?」我故意地:「還是…有什麼他沒提到的?你自己也可以跟我說呀!」

 

吳連原本嚴肅的臉上又綻放出了笑容。

 

這時我突然注意到他的臉頰旁,浮現出了兩個小小的酒窩。

 

「哇!你有酒窩耶!看不出來你這個人像個大老粗一樣,竟然會有這麼『可愛的東西』出現在你的臉上!」伸出手指,我在吳連臉上的酒窩處點了點。

 

吳連的笑意變得更深了。他緩緩地閉起眼睛,兩道濃濃的眉毛向上舒展,像隻被逗弄的貓咪般,任憑我在他的臉頰上,輕輕地用手指玩弄著他那剃過又冒出來的濃密鬍渣。我的手指輕柔地逆著鬍子生長的方向,撥弄著吳連嘴角那些鋼硬的毛髮,有些刺刺地!有些麻麻地!有些…。

 

「你這樣用很癢耶!」吳連忽然一把將我的雙手反握住,接著快速地將雙唇朝我的臉靠了過來。但是我的速度更快!一個仰身,我將頭偏了過去,避開吳連這突如其來的行為。

 

吳連彷彿被我激烈的反應給愣住般,他維持著前傾的姿勢,一臉納悶地看著我,似乎不瞭解我為何會匆忙閃躲?而我也立即發現自己表現出來的反射動作太過唐突!但…我終究還是迴避了吳連剛才想要採取的舉動。

 

就在四天前的傍晚,我和吳連在這個同樣的地方…他親吻了我!而我…也回應了他!

 

就在吳連休假的這段期間裡,我也開始認真地思考著一件事情:『我的吻…是不是太不值錢了?』

 

雖然接吻對我來說,已經不是第一次!但是過去在尚未當兵之前,親吻對我來說:是嚴肅的!是神聖的!是珍貴的!也是莊嚴的!除了和親密的愛人之外,是任誰也無法隨便奪走的!

 

可是…自從達哥在沒有給我一個合理的答案,就自行斷然地提出分手之後…我開始放任自己遊戲於軍中這個應該嚴守份紀的場所。我的吻…也在達哥離開我的那一天起,變得既廉價,又不值錢。

 

我和小曹在夜黑風高的夜晚裡,在沒有愛情的基礎之下,發展出了一段不該有的畸戀。明知是不可能會有結果,我還是放任著自己去當一個『第三者』。即使小曹的女朋友完全不知道我和小曹所發生的關係,但是至少在這件事情上…小曹是知道的!而我也清楚的很。

 

和小曹曖昧不明的短短幾個月中,我曾嚐到了欣喜、也受到了委屈;我得到短暫的歡愉,卻也失去了寶貴的自我。在無法有所求的情況之下…我默默地待在軍中,做一個沒有名分的秘密情人。其實…或許我連『情人』這兩個字…都配不上吧。終於在小曹失約的那個情人節夜晚,我終究還是看破一切,做出了痛苦的決定。那就是:『徹底地和小曹劃清界限』!

 

為了要達到完全毫無瓜葛的目的,我開始縱情遊走於每位弟兄們的身上!

 

於是我變得可以在集合場上的卡車駕駛座中,依偎在單純老實的阿福身邊,逗弄這個害羞又靦腆的大男孩。我也能夠和陰險狡詐精於算計的行政,共同睡在一床棉被裡頭,相互擁抱,直到天明。白天,我才剛在走廊上,與帥氣的周排玩了親臉頰的餘興遊戲。轉眼到晚上,我又趴在熄燈後的連辦室桌面,與小曹的徒弟鼻尖貼著鼻尖,偷偷地在室內打情罵俏。

 

除非是我想要!不然誰也無法主動地碰觸我的身體。除非是我願意!不然誰也無法任意地踏進我的心房。想得到我的吻?是要看我當時高不高興!想要嚐我的唇?得要看我當天心情夠不夠好!而我也謹記著在達哥離開那天,我對自己所下的那道信條:『軍中』就是我的『遊樂場』!一切將由我主宰!全部都得任我掌握!

 

秉持著這個信念的我…別人或許看似活得精彩!實則…早已成了行屍走肉…。

 

我失去了任何的知覺,放棄了該有的情感,忘卻了愛恨情仇的滋味,也故意忽略一切的禁忌,就這麼…我任由它們全部糾結成一團!生活變成了一場早已脫軌的競技場,變得既弔詭!又完全不按牌理出牌!行事風格只憑著個人的喜好,完全不去顧慮其他人的感受。而那日漸消瘦的皮囊,也儼然成了一具瑰麗的死屍,姿態顯示著病態的美感,表情的虛偽做作,簡直到連自己都快信以為真的地步!滿臉的強顏歡笑,恣意地玩弄著操控技巧,明明充滿了腐敗的氣息!卻只能用著天真無邪的笑容,讓人轉移注意,藉以忽略那令人作嘔的腥臭。用著不在意的態度來掩飾內心的感受!靠著不在乎的表情去掩蓋性情的表露!墮落的靈魂向下沈淪,越陷越深!毫無止境!就這麼…一路走來…也演變成了現今所看到的局面。

 

然而…就在四天前的傍晚…在那個有著美麗彩霞的天幕之下。一向與我在言語之間,玩弄著文字遊戲的吳連,習慣在言談之中,與我捉對廝殺的吳連,他…他做了『什麼』?

 

雖說…他那雙眼裡跳動的火焰,就像是太陽般炙熱!但是!他竟敢在沒有得到我的『恩准』之下,就自顧自霸道地用他那佈滿鬍渣的雙唇,隨意地碰觸了我的…『雙唇』?

 

一下…二下…輕輕地啄了第三下…四下…五下…加重力道的第六下…七下…八下…九下…。輕輕地碰觸到的每『一下』,都像是在猛力地敲擊著我的全身!

 

他露出了我不曾看過的神情?狂喜、壓抑、興奮、而後嚴俊。一雙火紅般的雙眼,散發出的強大熱力,不斷地燒灼著我早已架起的厚重鎖鍊!一雙烈日般的雙瞳,燙得我冰封冷卻的心門,慢慢地又感受到了溫度!

 

現在…現在的他!又想要故技重施?又想試圖攻破我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堅固堡壘?而我…我卻連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都『不知道』?

 

「你要幹嘛?不可以喔!」側過身,我佯裝微笑:「時間不早了,我要去睡了。」我的身體離開了床墊,對著站起身的吳連:「明天還要去三總和總部呢。我會在八點之前換好便服,準時和你一起走。一路咱們多的是時間,到時候你『如果』有空的話,自己再好好地跟我說說你的事情吧。」

 

吳連看著我不發一語。他靜靜地將原本還僵在空中的手掌,遊移到了我的額間,順了順我那有些凌亂的頭髮。

 

過了一會兒,他開口道:「嗯!去睡吧。」吳連臉上的線條有點僵硬,不過他的手掌卻是異常地溫柔。

 

將吳連的手掌輕輕地握了握,我眼睛裡的歉意表露無遺。

 

然後我打開了木門,停下腳步,緩緩地轉過頭來,望著吳連:「你也早點睡…知道嗎?」

 

吳連點了點頭:「嗯!知道了。」

 

跨出連長室,我簡短和衛兵打了聲招呼,然後腳步蹣跚地走到過去習慣獨處的那個角落,微微一躍,跳上圍欄。

 

坐在這個早已熟悉到不行的地方,我一如往常地靠著圍欄後方的牆壁,接著從口袋裡頭,掏出香菸,上了火。

 

晚風沁涼,微帶寒意。

月光樹影,輕曳搖動。

 

我的目光穿過遠方的一座閃爍路燈,我的眼神移向山下那片盞盞燈火。遠處高速公路上的那條車龍,還是永不停歇地在流動著。抬起下巴,我望著滿天星空,過了一會兒,又低下頭來,望了望手腕上的手錶。

 

現在的時間是晚上十一點五十五分。再過三百秒之後…我要面對的…將會是怎麼樣的一天?

 

而我此刻心中那股不停騷動的悸動…又想暗示著我什麼樣的未來?

 

坐在一向沈思的場所、

抽著熟悉牌子的香菸、

望著毫無改變的天際、

想著的…卻是完全不同地思緒。

 

我想起自己那天情不自禁地對著吳連輕聲呢喃著:「我知道…你對我好!我知道你一直都對我好!你對我所做的…一切一切…一切…。」

 

堅硬的冰晶堡壘,在旭日光芒的照耀之下,脆裂掉落下了第一片的牆角!然而隱身在塔樓深處裡的那個靈魂…是該繼續小心翼翼地重新堆砌?還是就這麼任由它被那份溫暖…給緊緊地擁抱在懷中?

 

我不清楚吳連到底知不知道…我之所以會閃避的真正理由?

但是…他的微笑一直以來…總是能夠讓我感到安心。

 

我不清楚吳連到底明不明瞭…我之所以會逃開的真正原因?

但是…他的眼神直到現在…都還能夠讓我感到心安。

 

回首從前,我的心…動搖了!

 

因為…他對我的好…一直以來…我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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