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紅十字軍~第二部

第二章~甦醒~

 

瞬間坐直身體,我睜開雙瞳,瞪視著眼前的一切。頭上的燈光照得我兩眼發昏,我虛弱地又跌躺了回去。這次在我背後的不是那冰冷堅硬的石版,而是軟綿綿的白色床鋪。

 

再次勉強睜眼,我看著眼前朦朧的一切。

 

我…我的眼鏡呢?我伸手在四周胡亂抓了好一會兒,總算在床緣處找到了我習慣戴的無框眼鏡。我嘗試用雙手撐起自己的身體,這裡…這裡是?對了!我的腿!我連忙伸手摸向左腿處。我的腿還在!它…還在!

 

汗水已經溽濕了我身上披掛的衣裳,額間的汗水仍然淌個不停。我大力地深呼吸了幾次,讓自己的身體盡量得到充分地緩衝,然後才穩住心神,仔細地觀察起我身邊的一切。

 

這裡是…?

 

正當還在思考時,我不自覺地舉起手來,想要擦擦額頭上面的汗水,但是一股反彈的力道,卻在我的手背上牽引出了一條血痕,劃過空中,濺灑在純淨的床單之上。發著呆,我愣愣地看著血跡在床單上頭擴散開來。

 

這時一名身穿白衣白裙的年輕護士匆忙地跑了進來。她看見我坐了起來,連忙吩咐我快些躺下,接著熟練地將脫落的蝴蝶針給接回到我的手中。她看了看點滴的存量,然後拿出一支耳溫槍幫我量了體溫。最後才微皺著眉頭道:「糟糕!你的高燒還是沒退,這樣的情況很不好。」

 

我用著沙啞的聲音:「這裡是?我…?現在是…?」

 

護士對著我解釋:「你安靜躺好!這裡是軍醫院,你送來這裡已經兩天了。你的身體還很虛弱,不要多說話,躺著多休息。」

 

「我…我怎麼了?」我疑惑地問。

 

「你得了肺炎,現在發燒四十多度。對了!你們連上的弟兄人呢?」護士在病例表上抄抄寫寫著。

 

「我不清楚。」我道。

 

「真是的!又到處亂跑!沒關係!你先睡一下,天也快亮了,等一下醫生來的時候,我會先通知他來看看你的情況。」護士對我微笑點頭,然後離開了病房。

 

躺在床上,我輕輕地移動著頭顱,左右張望著。這時我才注意到隔壁的病床上面也躺了一個年輕人。年輕人的下半身處,有一條管子穿過他的褲子口袋,管子的另外一端接著一個塑膠袋,袋子裡裝的是黃稠和血紅色的液體。

 

年輕人半躺著身子對我眨了眨眼,而我也對他報以一個虛弱地微笑,然後又再次陷入了沈睡之中。

 

 

坐在床上,我吃著護士剛剛送來的新鮮早餐。雖然已經有將近三天沒有進食了,但是我的食慾並沒有因此大增,反而還覺得有點反胃。所以在吃了半片土司和喝了一點溫開水後,我就將餐盤放在病床旁的桌子上頭。

 

前天凌晨清醒過後,我又足足昏睡了有一天之久。護士一早來時,已經幫我量了體溫,她擔憂地告訴了我,我的體溫這幾天一直降不下來,仍然是在三十九度到四十一度之間升升降降。也難怪我自己老覺得腦袋依舊是昏沈沈地。當我伸著懶腰,想將這幾天下來不曾鬆開的筋骨好好活動一下時,隔壁的病人忽然將在兩張病床中間的帷幕給拉了開來:「嗨!你昏迷了好幾天,我還以為你要掛了!」

 

我回過頭去,看著隔壁床的年輕人。

 

他的輪廓很深,濃眉大眼,講話還帶了點特別的腔調,很特殊,也很好認。我想…他應該是原住民吧。

 

我笑著對他說:「你好!不好意思!這幾天不知道有沒有吵著你?」

 

年輕人:「沒有啦!你睡得很安靜。倒是你的看護,整天吵得要命,我真恨不得把他給一腳踹開,不過你看…。」年輕人忽然將自己的褲子拉了下來,害我嚇了一跳。不過好在他的裡面還穿了件寬鬆的四角褲。他接著道:「我這條腿呀,可能以後連踹人的力氣都沒囉!」

 

年輕人的語氣聽起來還蠻輕鬆的,口氣也挺幽默,於是我順著他拉下的褲子處看了過去。

 

一條原本應該是要奔馳在山林間的壯碩大腿上面,被許多的鋼條硬生生地穿透肌肉,而另外一邊則是有著相同的鋼架在支撐住。大腿上的皮膚,還有幾道令人怵目驚心的深紅色疤痕。一條管子就從那條四角褲的底部穿了出來,連接到一個袋子裡。袋子中的液體,還是我昨天醒時所看見的那些黃稠和血紅色的液體。

 

年輕人看見我注意到了管子,他開口道:「我的骨盆在出操時被砲彈壓裂了。到現在膀胱還不能自由地控制,所以囉!你看到那條管子就是我小雞雞的代替品。對了!你可以叫我阿德喔。」阿德笑嘻嘻地告訴了我。

 

我對他微笑表示瞭解,接著關心地詢問他:「你這種情形…多久了?」。

 

阿德滿嘴的土司和煎蛋:「大概兩年多了吧!」

 

「兩年?」我驚訝地:「怎麼會受傷這麼久了,還沒有治療好?」

 

「再過幾天就要三年囉!」年輕人一邊嚼著嘴裡的食物,一邊看向我擱在桌上未動的餐點。我會意地將餐盤移給了他。他說了聲謝謝,接著拿起餐盤上的火腿肉,繼續往嘴巴裡塞。

 

靜靜地,我坐在一旁,看著眼前的年輕人吃得津津有味。這時我才仔細地瞧了瞧他的五官。他看起來仍是一臉稚氣未脫,年紀應該才剛滿二十歲吧!阿德的臉上還有一道疤痕,從左臉的額頭,直直地劃過左眉,止於他的眼瞼上。阿德抬起頭來,他看見我盯著他臉上的疤痕,於是道:「那是小時候被竹子劃到的啦!」他的笑容盡是憨厚,有種城市人所沒有的孩子氣。

 

「你下半身的傷…是當兵多久後發生的?」我問。

 

年輕人用手掌擦了擦嘴角,接著又喝了一杯鮮奶之後,才繼續對著我道:「我呀!很倒楣的!剛下部隊才三個月,有一次扛砲彈時,前面的學長拿不穩,就整個壓到我的身上啦,結果…我就一直在住院,直到現在。」

 

年輕人說得輕鬆,不過我卻可以想見當時他受傷後,所承受的那種痛苦。現在他看起來似乎早已習慣了自己的身體狀況,不過我卻為他未來的日子感到有些憂心。受了這麼重的傷,將來若是想在職場上面,尋覓到一份好工作的機會,鐵定是會比起一般人少了許多。而且他的傷…恐怕之後也……。

 

一陣聒噪的聲音忽然從門外傳了進來:「李班!你可醒啦!我還以為咱們三朵花俱樂部差點就要枯萎掉一朵了!人家我和小蝶可是一直都在為您祈福喔!」這個人未至聲先到的大嗓門,我想除了阿桂這個『寶貝』之外,應該沒有別人了。只見阿桂手中拿著一杯皮蛋瘦肉粥,腋下還夾了一本八卦雜誌,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

 

阿桂笑嘻嘻地對著我道:「李班!來!來!來!這本可是我專門為你準備的喔!免得你搞不清楚在你昏死的這段時間裡,究竟還有哪些大事正在不斷地發生呢。」

 

看見阿桂嘻皮笑臉地,我隨即瞪了他一眼:「你小聲點啦!少在這裡丟人現眼的。還有!誰說我喜歡看那些無聊的雜誌?去!幫我把今天的報紙拿來!」

 

阿桂雖然被我給劈頭念了一頓,但是他依然故我,嗲聲嗲氣地:「是!是!是!遵命!『奴家』我這就去拿來給我的『好姊姊』!」只見他伸出蓮花小指,轉身就要去休息廳幫我拿報紙。

 

「等等!」我喚了他一聲。

 

阿桂回過頭來:「還有什麼差遣嗎?」

 

我停了一下,小聲地:「你身上現在有菸嗎?」

 

「當然有呀!咦?不行喔!」阿桂立刻搖搖頭道:「李班你得的是肺炎耶!到現在你還想抽煙喔?」

 

「你管那麼多幹嘛啦?」我一副不耐煩地:「如果現在立場換過來的話,是你向我要菸,你想我會不給你嗎?」我心裡想著:要是我的話,一定是不會給的。不過就像我說的,立場若是互換,阿桂肯定也會因此而對我大發脾氣。

 

阿桂他當然也不是個傻子!他想了想,最後只好不情願地:「好啦!不過你少抽點就是了。」他拿出一包菸交到我的手中。我打開菸盒看了一下,菸盒裡面現在只剩下不到半包了。

 

「對了!你去幫我租些小說回來好了,不然我可會被悶壞的。還有!再去幫我多買兩包菸回來!」我拿出錢遞給了阿桂。

 

阿桂接過錢後,聳了聳肩,離開了病房。

 

阿德見阿桂離去之後,他對著我:「你們連上這個人…『怪怪』的,有點…。」

 

我尷尬地笑了一下:「喔!他喔!對啦!他是有點神經,不過人還不錯。」

 

我接著和阿德交談了一會兒,直到醫生和護士來到病房裡巡房時,我才向醫師詢問了一下自己的狀況。

 

醫生看了看病歷表:「你的情況很不穩定,可能還要再多住個幾天,順便做一些檢查。」

 

我:「那大概還要多久呢?」

 

醫生:「我想最少還要一個星期吧。等一下我會請護士先幫你抽個血,等化驗過後,我瞭解了情形,在看看是不是要幫你換成另一種藥試試。」

 

我和醫生說了聲謝謝。醫生正準備離去時,卻忽然轉過身來:「對了!你腿上的擦傷要換藥囉,等一下我會請護士進來幫你處理。」

 

我掀開了棉被,這才發現自己的左腿膝蓋處,包著一塊紗布。原來…那個夢中的痛楚,並不是虛幻的!在昏厥當時,我的左腳膝蓋確實是受了點傷。不過依照白色紗布包紮的面積來看,傷口應該不算大。

 

 

接下來的日子,我依然是高燒不退。身上穿的病服總被我所流出的汗水給溽濕,所以一天下來,總得要換個三套衣裳才行。阿桂雖然是連上派來給我的專用看護,但是我卻放他自由,准許他回去台北的家中度假。唯一的條件則是:他必須每兩天回來向我報到一次,順便幫我準備一些我想要買的『補給品』,這樣不但可以防止他在外頭玩得過火。而且還能順便提醒他,可別忘了他現在可仍然還是個『軍人』的身份。

 

住院幾天下來,我的病情一直未見好轉,一個星期也很快地就過去了。

 

連隊在我住院當天,其實已經通知過了我的家人,而我清醒後也和家人用電話聯絡過。一向疼我的姊姊由於去了加拿大,所以並不清楚我的狀況。而父母在電話中,也只要我自己好好地照顧自己。我在電話裡頭請他們兩老安心,不必特地到軍醫院來看我。不過…我想他們大概也並沒有真的要來看我的打算吧。從小生長在一個小康家庭裡的我,父母是以讓孩子們自由成長的教育態度來對待我們的,所以也從來沒有特別去做一些限定和管教。在這樣的家庭氛圍成長之下,我的個性既倔強又獨立,也總是不愛讓父母插手我的事物。我還記得當初入伍那天,我還是獨自一個人走路到離家將近有半小時路程的火車站。父母那天則是隨著旅遊團到南部逍遙去了。當時我看著有些人的雙親,在火車站前哭得浠哩嘩啦地,心中還覺得:不過就是當兵嘛!真的有那麼可怕嗎?搞得像是生離死別一樣!

 

 

緩緩地,我站起身子,拖著點滴架來到窗戶旁邊。由於我睡的床位是靠走廊那一側,所以已經有好幾天都沒有看到明亮的陽光了。雖然透過有點遮陽效果的窗戶,但是我的身上還是可以感受到冬陽微微地暖意。

 

正當我還未滿足於陽光灑在身上的溫暖時,阿德的病床從外面被推了進來。我移了身體,讓護士們將床位固定,放正。

 

經過這幾天的相處下來,我對阿德也稍微有點熟捻。等到護士離去時,我才開口對著阿德:「今天的例行檢查還好吧?」

 

阿德看起來似乎很興奮地:「嗯!你看!」他又以迅雷不及眼耳速度,將褲子脫了下來,還開心地對我道:「你看!你看!我的管子拔掉了喔!醫生還說我可以試試看自己上廁所了耶!」

 

看著阿德一臉笑得開心!而我也打從心裡頭為他感到高興。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aulaul0228 的頭像
    aulaul0228

    Allen Lee的部落格

    aulaul0228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