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en Lee的部落格

紅十字軍~第二部

 第五章~凜冬~

一個人站在連長室裡面。

我的全身已經換好了軍中休息時所穿的運動服，腳下踩的是一雙純白色的中筒布鞋。手臂上的針頭痕跡仍舊依稀可見，但是我想我的氣色看起來應該還算不錯才對！不過畢竟歷經了二十多天的肺炎，其間也很久沒有出來曬曬太陽，那原本就已偏白的膚色，現在則是顯得更加慘白。吳連這時從連長室裡面的寢室走了出來。他的上半身穿著綠色內衣，一件短短的白色短褲，套在他那肌肉糾結的腿上，顯得有些緊繃。腳上那雙白色為底，鑲有紅色火焰的籃球鞋，看來格外顯目。

吳連一看見我，他面無表情地：「什麼時候到的？」

「剛剛才回來！換好裝之後，立刻就來向您報到啦！」我順勢靠向連長室的椅子，接著直接坐下，拿出一根香菸，點上了火。

吳連皺起眉頭：「我不記得有『請』你坐下吧？還有…你才剛出院，怎麼一回來，菸就抽個不停！就那麼想死嗎？」

沒有被吳連的話所激怒，我反而俏皮地：「難道你沒聽說過：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還有連長，我…『可以』坐下來嗎？」雖然嘴巴上面說著請示，但我還是穩穩地坐在椅子上，沒有半點要站起來的意思，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香菸，然後從自己的嘴裡緩緩地吐了出來，臉上寫滿的盡是無限滿足。

吳連沒有多說什麼，他走到自己的桌子面前，然後彎下腰，從下方拿出了一顆籃球，接著隨手將籃球拋在空中轉了幾圈：「你現在的身體狀況怎麼樣？」

「還可以啦！反正死不了。幹嘛？有事嗎？」我回應道。

吳連瞪了我一眼：「瞧你明明一副病焉焉的樣子，還敢說自己的身體沒事？算了！明天你就不用跟著部隊。等會兒先到樓下醫務所拿個休單，就寫…全休兩天吧。」

一聽完吳連的建議，我立刻嘟起嘴來：「不要！在醫院都躺了這麼多天，很無聊耶！現在好不容易出了院，你又想要把我關在寢室裡喔？反正操課又不累，我寧願多曬點太陽，也不想再繼續待在屋子裡了。而且如果到時候我真的不舒服的話，我自己會向排長反應啦。」

「好吧！那麼愛操課，那就隨便你！不過…。」吳連思忖了好一會兒，他接著道：「說實在的，留你在連上也沒有什麼用處，師長過兩天要在營區內宴客，他要求連上的弟兄去支援幾天，既然你那麼不安分，那麼你明天就先去親園幫幫小蝶的忙。順便去那裡管管其他幾個派過去的人。記住！確實掌控好人數，別讓他們到處亂跑，尤其是最近又有幾個新來的新進的弟兄，看緊他們，知道嗎？」

「是的！『親愛』的連長！你的命令，我一定照辦！至於…我留在連上對『連隊』的用處嘛…那可不是『您』輕易就看得見的喔！」我在回話之中，故意將吳連對我的輕蔑，做了小小地反擊。

「那麼沒事的話，我先走囉！」我將煙頭捻熄，起身準備離開連長室。

「等一下！」吳連：「我差點忘了還有個東西要交給你。」

轉身，我看著吳連。他打開了抽屜，在裡面翻攪著，最後從裡頭拿出了一個航空信封袋，遞了給我。我則滿是疑惑地一手接了過來。

信封的封口被黏了起來，由信封的外觀大小來判斷，裡面裝的應該只是一個小小的物體。我抬頭看了吳連一眼。吳連挑了挑眉，看來他似乎也不清楚裡面裝的究竟是什麼。

我的手指慢慢地沿著信封，撫摸著裡面的東西。有點熟悉…有點…。我的心臟忽然停了半拍。不可能的！我迅速把信封撕開，將裡面的東西倒在手中。

是…是『楓葉』？

是…那條…黃澄澄的項鍊！那條已經被我丟棄在營區門口的楓葉項鍊？

項鍊還是被一條紅色的絲線所串連著！項鍊仍是散發出那溫潤的橘黃色光澤！它握起來依然是輕輕地，好似沒有任何重量。但是…原本琢磨得圓潤光滑的五角楓葉，現在卻斷了其中一角，只剩下突兀的四個葉尖仍是完整的。

抬起頭，我看向吳連。這條項鍊…他打哪來的？

吳連似乎看出了我的疑問。他會意地：「我前幾天休假時，去了台北一趟。這是阿達託我轉交給你的。」

我…我又低下了頭，看著躺在斷掌上的這條楓葉項鍊。千頭萬緒。往事在我的腦中快速地流轉著。那時的季節…秋天、那一樣禮物…項鍊、那一個男人…達哥、那一段故事…愛情。我的眼眶瞬間紅了起來。

不能哭！不許哭！不該哭！但是我…我…。

沈默了半响。我將手中的項鍊輕輕一握，接著緩緩地順著拋物線擲了出去。

楓葉項鍊飄在空中，被透入室內的陽光照得閃閃發亮！它劃出了一道金黃色的軌跡，就像是一顆流星般，好不耀眼！接著…墜進了角落旁的一個黑色垃圾桶裡，發出了悶悶一響。

看著吳連的雙眼，我故做無奈地：「搞什麼嘛？這個東西有缺陷！都斷了一角還拿來送我，真是很沒誠意！對了！吳連！如果沒事的話，那我先走囉！」不等吳連開口，我轉身急急地想要離開。

「那條項鍊…。」吳連在我的背後問道：「就是你上次說過，對你很重要的東西嗎？」

停下腳步，我靜了一會兒。接著轉過身，盯著連長的眼睛：「很『重要』？」露出一抹嘲諷的淺笑，我道：「不！有些東西在當時或許很重要，但是…時間一旦過去之後，『它』就失去了任何意義。」我說完話，再次轉身。

吳連：「你到底在說些什麼？我怎麼一個字都聽不懂？」

背對著吳連，我語氣之中，不帶絲毫情緒：「連長！我之前告訴過你了。」

吳連不解地：「告訴我什麼？」

「有些事情…你『不需要』知道！」說完這句話後，我踏出了連長室。留下他一個人，愣愣地待在室內。

獨自一人，我慢慢地走回寢室。路過的每個人全都停下腳步和我打著招呼，而我也微笑著對他們點了點頭。回到了自己的床鋪位置，我躺下、閉眼、發起呆來。耳邊只聽見外面幾位弟兄在一旁打打鬧鬧，還有打飯班們拿著鐵製的鍋碗瓢盤，搖搖晃晃地走下樓梯，準備要到餐廳打飯的聲響。

靜默了一會兒，我的情緒開始顯得有些浮動，懊悔的念頭慢慢地在我心中，悄悄地生了根，發起芽。那條項鍊…現在應該還躺在連長室的垃圾桶吧？我突然有股衝動，想要回去把項鍊給撿回來，但是…卻又不知道吳連現在是不是還待裡面？最後我張開雙眼，心中也下了決定。我起身走到迴廊上，然後靠在陽台邊，假裝正在抽菸。但是我的眼角餘光，卻偷偷地瞄了一眼連長室的方向。衛兵正站在連長室的門口，他的四周並沒有半個人在流連。看來機不可失！我假裝沒事般，晃向了那條項鍊橫躺的房間。走到連辦室的門口時，我看見小曹還在裡面處理著公文。他對我笑了笑，然後低下頭繼續辦公。我則是繼續向前行進著。

「吳連人呢？」我小聲地詢問衛兵。

衛兵：「連長和其他人去球場打球了。」

太棒了！他走得正是時候！

「我進去拿一下東西。」我對著衛兵說了一聲，接著跨進了連長室中。

迅速地，我向房間內的垃圾桶看去。但是垃圾桶內現在卻是乾乾淨淨，沒半點東西，還換上了一個新的塑膠袋。咦！項鍊呢？我轉頭問著衛兵：「連長室的垃圾呢？」

衛兵：「收走啦！現在應該已經丟到垃圾回收場了吧。」

「什麼！」我急切地：「什麼時候丟的？」

「大概…十幾分鐘前吧。」衛兵道。

糟糕！我一聽完衛兵的回覆，急忙從連長室中衝了出來，開始在走廊上面奔跑著。沿路上，我還撞到了才剛剛走出來連辦室的曹班。

小曹對著我的背影：「李班！要集合去餐廳吃飯了！你要去哪？」

沒有回頭，我只是大喊道：「你跟排長說我吃不下，不去集合了！」

拼了命地奔馳著。我越過支援營的餐廳、跑過三營的營部、又經過了幾棟新兵的營舍之後，總算來到了營區裡的垃圾回收場。我汗流浹背地彎下腰，喘著大氣，最後全身無力地單膝跪了下來。看著汗水滴落在水泥地上，像在宣紙般渲染開來，我抬起了頭，望向那堆得有半座山般高的垃圾場。

「項鍊！現在我…我該怎麼…？」我跪在地上，不自覺地喃喃自語。

一雙大手突然用力地從我的背後，將我整個人給拉了起來。我趕緊回過頭去，看向自己的後方。是…是吳連！在他不遠處的背後，我還看見了幾名弟兄正互相拋著籃球，慢慢地往這裡走來。

吳連用著怪異的眼神看著我：「你在這裡幹嘛？」

「我…？我沒事呀！到處晃晃…散散步而已…。」我想起自己之前在連長室表現出的那股灑脫，相對於現在的全身緊繃、一臉驚惶，我只好隨便找了個理由來搪塞，希望能夠藉此掩飾自己滿臉的惆悵與失落。

吳連低下頭，盯著我瞧：「散步？嗯…？你現在的樣子…看起真的不像。你…。」

我直接打斷吳連的話：「好了啦！問那麼多幹嘛？我累了！我要先回連上去了。」我將吳連攙扶的手給輕輕地移開，然後往回連隊的方向走去。

吳連大喊著：「要吃飯了！你還回連上幹嘛？」

「我吃不下。」我自顧自地向前走著，沒有停下腳步。

這時一股力道又將我向後扯了過去。

「吃飯時間到了，就得給我到餐廳去！」吳連的口氣聽起來帶著強硬。

我回過頭去瞪視著吳連：「你很討厭耶！幹嘛一直拉我啦？我就說我吃不下了嘛！幹嘛還要去餐廳？」我的身體背後和吳連的身體緊緊地黏在一起，他的身上現在全是打球過後那濕漉漉地汗水。我拼了命地挪動著自己的身體，不想與他有任何肢體上的碰觸。

「不行！」吳連這時又露出了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這是命令！」

「你…你很無聊耶！」我掙脫了吳連的控制：「不管！我現在是全休，我要直接回連上！」

吳連反問我道：「誰說你全休的？」

「是你自己剛才說的呀！不是嗎？」揉著剛剛被緊箍住的手腕，我又斜睨了吳連一眼。他的力氣用得實在有夠大的。

「哦？是嗎？」吳連雙手交叉在胸前：「那…休單你開出來了沒？」

被吳連這麼一攪和，我忍不住生起悶氣來：「我現在就要去開了啦！」

「那就不用去了！」吳連笑得面目可憎：「只是想『散個步』…就能走來這裡，我覺得你其實好像也用不到全休嘛！而且…你自己之前不也是這麼說的嗎？」

「你？你…！」我被氣得口齒不清，說不出話。

「連長！吃飯囉！」其他幾個打球的弟兄靠近了我們交談的地方，他們正對著連長喊著。

吳連回過頭去看了看他們，接著又轉了回來。他對著我道：「你是要乖乖地跟著我走呢…還是想要被他們『架』著到餐廳？這…就由你自己來決定囉！」吳連說完話後，他笑得一臉狡猾，然後自行跨出一步，往餐廳的方向前進。而我…則是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他…他剛剛的那副嘴臉！簡直是令人做噁！吳連真的是一隻不折不扣的『瘋狗』！

吳連停下腳步，他側身看著我：「你還不快點跟上？」

回過頭，我靜靜地看了垃圾回收場一眼，然後發出了一聲輕輕地嘆息。接著…轉身跟上了吳連的腳步。現在…就算餐桌上擺滿的是令人垂涎的山珍海味，我想…恐怕我也不可能會有任何胃口了吧。

晚點名後，我拿著隨身聽，走到習慣獨處的地方，跳上陽台，坐了下來。

準備接班的弟兄，回到士兵寢室準備換裝接哨。一樓的階梯處，阿桂正對著幾名新來的二兵教唱軍歌。小蝶依然留在營站裡沒有回來。小柯去了醫務所裡的醫防組，準備明天要送到三總的驗血單。阿福和連長在中山室裡玩著手足球台。連辦室中的小曹、行政、政戰、還是老樣子，吃著泡麵，準備加班。

今晚的氣候有些轉變！感覺有點冷。半山腰的軍營正開始瀰漫著一層薄薄地霧氣。天空看來還是一樣地藍，月亮高掛天際，依舊皎潔明亮。而星星的光芒現在反而黯淡了下來。我望向遠方的黑暗深處。一道光！快速閃動，又瞬間消失。

是…流星？

不！我沒有看錯…。

我面無表情地望著眼前黑暗。

那顆流星…不過只是營區外面，路過的車子所投射出的大燈。而我…也並不是在演那賺人熱淚的偶像劇。所以…我是不需要那三流的電視劇情，來特別強調此刻一個人的孤寂。

靜靜地，我環顧四周。

小蝶、阿桂、小柯、阿福、小曹、還有…吳連。身邊的一切，好像全都沒有變過。但是其實…一切早就變了。

項鍊…楓葉…秋天…。

一陣凜冽寒風，迅速灌進了我套在身上的單薄外套裡頭。

是的！一切…都變了。

不是嗎？

因為…『凜冬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