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en Lee的部落格

紅十字軍~第二部

 第九章~沈淪~

第一次在軍中過年。這也是我的最後一次。

營區中大部分的人都已經離營休假，連上的弟兄當然也不例外。扣除掉支援別旅的醫官，連上剩下的人少得可憐。背著值星帶，我一路引領著不到十位弟兄進入了餐廳。

餐廳一向擺成直條的餐桌，現在變成由每四張桌子拼成的正方形大桌。桌上擺滿了廚房為留守的人特製的各式年菜；燒鴨、蹄膀、鵝肉、涼拌小菜、紅燒魚頭、還有烏骨雞湯。菜色豐富之外，還另加甜點、飲料、季節水果。令我訝異的是，竟然還有一堆啤酒，也被擺放在餐桌上頭。

弟兄們一走進餐廳，就各自搶著找位置坐下。阿桂拉著我手腕：「李班！來！我們一起坐。」

「值星班長就該坐在我這邊！」吳連扯了扯我的值星帶，把我強拉到他旁邊的位置。

我看見吳連臉上沒得商量的表情，只好一臉無可奈何地對著阿桂：「沒關係啦！那…你先找地方坐好了。反正位置還那麼多，等一下大家還不是跑來跑去的，等一下我們在聊。」

「我說過了！」吳連不滿地再次聲明：「你『今天』都要坐在我的旁邊！」

我轉身對著吳連：「唉呦！真是的！大過年的，不可以給我鬧脾氣喔！不然我可會生氣的。」

其他人聽見我說的話，笑成了一團。這時阿桂竟然也有樣學樣，對著吳連開起玩笑：「連長！你可不能欺負咱們連上的『小甜甜』喔！不然其他弟兄可是會造反的。到時候呀…我看你就要倒大楣了！」阿桂這句話又把大家給逗笑了。

只見吳連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地。他瞪了阿桂一眼，似乎正準備開始發飆。熟知連長個性的我，連忙拿起一瓶啤酒倒在杯子裡，遞到了連長面前：「吳連！別生氣嘛！來！來！來！這杯酒給您消消氣！」接著我故意教訓起阿桂來：「你有點規矩好不好？別惹連長生氣！不然我這幾天就天天排你站夜哨，看你到時候還敢不敢耍嘴皮子？」話語一斷，我又轉回頭，同時也舉起一杯酒：「嗯！連長！新年快樂！我敬您！希望您可別跟這群小毛頭一般見識！不然傷了身…我可是會很難過的喔。」

眼看吳連收起微怒的面容，臉上的線條似乎也柔和不少，我才稍稍放下心來。不過我還是狠狠地瞪了阿桂一眼，而阿桂這時卻早已和其他人玩瘋了，渾然不知他剛剛差點就要犯下連長的大忌。原來要周旋於酒客之間，還真得要有點本事才行！我總算是能夠體會小蝶當初所告訴我的：『他以前在PUB裡工作，可不是一般人所想的那麼輕鬆！』

吳連這個連隊弟兄口中所說的『瘋狗』，並不是一個可以隨便對他開玩笑的人。他一向律己甚巖，對待下屬也是賞罰分明。體能方面和五項戰技，更是無話可說。由他那魁梧的身材，就可窺知一二。三千公尺，大約可以在十三分鐘左右跑完，手榴彈投擲的距離，還是我的兩倍以上。簡直可以說是一生下來，就註定是塊當軍人的料。平時愛打籃球，操課時不苟言笑，私下也很少和弟兄們有所接觸。

不過吳連在只有我們兩人單獨面對面時，倒是特別地寬容我頑劣的態度，也蠻會容忍我任性的脾氣。或許是當初營長曾經來連上說過的那一席話，致使他對我總是手下留情。但是來到連上這麼久的時間，其實我也並沒有犯過什麼太大的錯誤。除了之前站哨時忘了口令，還有一次裝檢完畢時，裝備卡被行政搞得差點遺失之外，我在連上其他的表現還算不錯。

一陣酒酣耳熱過後，長官與下屬之間的藩籬早已打破，連上所有的人全都打成一片，玩在一塊。

阿福漲紅著臉，他起鬨著：「李班！我敬你！」

在稍稍之前，我已經打過了幾次通關，現在真的覺得自己有些不勝酒力。像我這種對酒精過敏，還會起酒疹的人來說，啤酒喝多了，不只會醉，而且還容易吐。我的胃部現在早已不斷地在翻滾著，但我還是勉強地起身和阿福乾了一杯。誰知一杯起了頭，另一杯就得繼續下去。我只覺得自己像是一個酒甕般，不停地將酒液，填入那將要溢出的甕中。

就在我險些支撐不住時，一隻手搶過了我的杯子，大聲喊道：「我代他乾了這杯！」

只見吳連一口氣幫我連擋了好幾回。原先他就已經到其他連隊那邊喝了不少，現在一雙眼睛，全都變成了可怕的赤紅色。他像是已經失去理智般，喝上了癮，不停地將酒灌進腹中。

最後我終於忍不住地拉住他的手：「好了！好了！大家也喝夠了！菜還有那麼多，大家都不吃菜，老是在喝酒，真的是暴殄天物。從現在起，全都給我少喝點！」看著連站都站不穩的吳連，我立刻走到他的身後，攙扶著他，接著對還在用餐的弟兄們道：「我先送連長回去好了！你們留下來繼續用餐。等一下我如果沒有回來的話，阿福！那就麻煩你帶隊回去。」

吳連掙脫了我的手掌，他一把將我推開：「你在說什麼？我還沒醉耶！」

其他人見狀，又大聲地鼓譟起來：「吳連和李班來喝個交杯酒嘛！」我一聽，這…這是在搞什麼鬼呀？我惱怒地瞪著帶頭的阿桂。

阿桂一臉不以為意，依舊在一旁搧風點火。只見大夥鬧得不可開交，吳連突然拿起了兩杯酒，他將一杯交到我的手中：「來呀！怕什麼？我還能喝呢！」

我搖了搖頭。看樣子，吳連是真的醉得離譜！我看著其他弟兄在一旁喊著：「喝！喝！喝！喝！」

我又看了吳連一眼。他難得像個孩子般，站在我的前方傻笑著，執杯的那隻手也已經舉了起來。衡量著眼前情況，要是我不喝下這杯的話，這場騷動恐怕是無法平息了。我只好先把醜話給說在前頭：「好吧！我喝完這杯就要回去囉！」

兩個大男人手勾著手，在眾目睽睽之下，喝完了這杯令人尷尬的交杯酒，連上的座位，瞬間爆出激烈的掌聲和歡呼聲，這也引來了其他用餐連隊的側目。而我那早已紅透的臉頰上面，根本就看不出半點羞澀的顏彩。等到慢慢地平靜下來之後，我道：「好了！我真的要回連上了，你們就自己慢慢玩吧！」

「我也要回去！」吳連放下酒杯，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我只好先交代著部隊，到時候要記得先幫忙把餐廳整理乾淨之後才准離開。然後攙扶著酩酊大醉的吳連，往營舍的方向走去。

將吳連送回到連長室內的寢室時，我先將他安置在床上，攤開了棉被，免得他著涼。但是吳連卻忽然嚷著想要上個廁所，所以我只得又把他給扶了起來。吳連搖搖晃晃地走向盥洗室，差點跌了個狗吃屎，我急忙靠近到他的身旁將他扶好，免得他等會兒真的跌個人仰馬翻。吳連臉上露出了痴痴地傻笑，我卻必須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將他扶到浴室之中。只見他努力地拉扯著褲子上的拉鍊，卻怎麼樣也無法將其打開。我站在他的背後扶著他，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吳連忽然咕噥了一句：「我…我快要尿出來了！」

我著急地：「那…那怎麼辦？」

吳連口齒不清地：「你…你幫我把拉鍊…拉下來好了。」

羞紅了臉，我馬上拒絕：「不行啦！你自己快點弄啦！」

吳連又嘗試了一下，但是他似乎還是無法解決眼前的窘境：「我…我快忍不住了！真的…真的快尿出來了！」

我一聽見，也顧不得其他的想法，馬上從背後伸手向前，將他褲腰上的銅鐶解開，再快速地將他的拉鍊拉了下來：「剩下的你自己來！快點！」

吳連少了阻礙，他順利地將內褲拉下，接著只聽見水花噴濺的聲響。他舒暢地喊了聲：「啊！真爽！」

最後吳連自己將內褲給套上，我則從後方將他的褲子拉起來，然後扶著他躺回到床鋪。吳連一躺到床上，瞬間就呼呼大睡了起來。

站在床緣旁邊，我看著吳連那張熟睡的臉。這時的他，看起來不若清醒時般嚴肅，臉上多出了濃密的鬍渣，一路從嘴唇蔓延到整個臉龐，連到了鬢角，接到了下巴。吳連的長相，天生就是屬於成熟穩重的模樣，但是此刻他臉部放鬆時的表情，毫無防備，少了戒心，嘴角還浮現出淺淺地微笑，看起來毫無任何的殺傷力，反倒像個天真無邪的孩童一樣。站在床沿好一會兒，我將棉被輕輕地幫他蓋上，然後轉身離開了連長室。

晚點名時，我直接宣布在床上床點。交代了衛哨班表還有注意事項之後，我看了看錶，現在才不過九點五十分而已。於是我先行下樓，走到樓梯間的飲料販賣機投了一罐綠茶，接著雙手靠在花圃旁的圍欄。

「休息啦！」一個聲音從我的左側響起。

回過頭，我看見『寶貝』正往我的方向走來。

『寶貝』是我對眼前這名醫官的暱稱。林醫官長得不高，瘦瘦小小的，戴了個斯文的細框眼鏡。他畢業於台大醫學院，現在隸屬於我們衛生連。不過因為他學有專精，所以被派到樓下的醫務所，協助其他的醫官們幫新兵看診。我和寶貝平時接觸的時間並不多，但是我卻對他有一種很熟悉的親切感。他和副連長一樣待人親切有禮，但是卻又不像副連長一樣愛開玩笑。從他的身上，流露出的是一股沈穩的氣質，還有足以令人信賴的感覺。

我和寶貝最開始的接觸，是因為某次站第一斑夜哨時，我到樓下巡視新兵所住的大病房而認識的。當時寶貝正坐在看診室裡研讀著醫學報告。我看見他桌上點了散發出香氣的檀香，於是向他詢問檀香的種類和療效。下哨之後，我又去找他聊了幾個小時。與寶貝那次的會晤，我們雙方就像是認識多年的老朋友般，什麼都可以聊得起勁。我不知怎麼地，很自然就將我和達哥的事情，緩緩地細述給寶貝聽。從此之後，寶貝彷彿就像是我的心理醫師一樣。一遇到心情不好，我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寶貝！而他也總是能夠適時地提出他的看法，並且給我一些良好的建議。

林醫官：「今天背值星嗎？辛苦你了！」

我將手上的綠茶交給寶貝，自己又去投了一罐：「沒辦法！連上沒人。排長去戰情室值班，瘋狗又喝醉了，所以…。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背值星。」我聳了聳肩，表示無所謂。

林醫官笑著道：「最近你很少下來找我聊天。怎麼了？樓上很忙嗎？」

「沒有啦！反正新訓單位再怎麼忙，不就是那些嗎？對了！寶貝！你怎麼也留守呀？」我詢問道。

林醫官：「嗯？喔！其他的人，有的有女朋友，有的有老婆。我孤家寡人一個，所以讓他們回去好過年呀。」

突然！我有股衝動想把和曹班所發生的事情告訴寶貝，但…我還是強壓下了這個念頭。因為我覺得自己和小曹的關係，並不算是一個正常的交往過程。我們嚴格說起來，是開始於一夜情！而且現在兩人仍在曖昧不明，也還是持續於一種很奇怪的狀態當中。

說實在話，我從沒想過要小曹給個承諾，小曹自己也不曾主動提出。但是…我們卻總在夜闌人靜時，悄悄地相互撫慰著彼此的身體，釋放人類那最底層的情緒和慾望。

我對小曹…該有期待嗎？

最後…我還是沒有對寶貝說出和曹班之間的關係。或許…我是有點害怕寶貝會因此而看輕我吧。

我和寶貝聊了一些其他無關痛癢的事情。時間很快地就過了兩個多小時。我和他彼此道別，然後準備返回二樓衛生連的營舍。一上樓，我就看見阿福坐在樓梯旁抽著菸。看樣子今晚他也喝了不少酒，不過他的酒量還算不錯，所以應該還挺得住。

我走到阿福的身邊，他拿出香菸交給我，而我接了下來。

「今天喝得夠多了吧！」我道。

阿福呵呵地笑著：「還好啦！才喝那些酒，哪算多呀？」他伸手摟著我的肩膀：「倒是你，看你今天好像喝了不少。還可以吧？」

我微笑著：「還好啦！不過連長才慘咧！我看明天他不可能起來早點名了。」

只見阿福沒有接話，他嘆了一口氣。接著沈默下來。我關心地：「有什麼事嗎？你看起來…心情好像不是很好的樣子。」

阿福口氣落寞地：「沒有啦！只是最近…覺得一個人孤單久了，心裡有點不踏實，老覺得好像缺了什麼似的。」

我凝視著阿福的側臉。阿福是一個很好的人，至少…就我所看到的是這個樣子。而且他之前在我剛回到連上時，還提醒過我要小心政戰和行政想刁難我的詭計。這件事，一直到現在，我都還銘記在心。

瞬間！有個想法…在我心中….慢慢成形。

我將頭靠向了阿福的肩上：「這麼晚了，天氣有點冷，我們還是到寢室裡面聊吧！」

阿福：「好呀！」

我們起身往寢室走去。

我開口道：「你先進去吧！等一下我到你的床位。」阿福點了點頭，他進去了。

走到廁所裡，我用清水洗了洗臉，還將一些水珠抹在自己的髮梢。默默地，我望著鏡中的人影，過了半响…一抹淡淡地微笑…浮現在我的嘴角。

靜靜地夜裡，寢室中只剩下少數幾個人。我躺在阿福的身邊，自己的頭還輕輕地靠在阿福的肩窩上。阿福現在雖然已經睡著了，不過他的額間還流著汗水，身體的熱氣和酒氣，仍是不斷地散發出來。悄悄地，我爬起身，走到二樓室外的陽台旁邊。

點上了菸，我一根接著一根，抽個不停。

離天明還有一段短短的時間。不過今天…我不想睡。

輕聲地，我問著自己：最近的種種行為…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是知道的…。但…究竟是…『為了』什麼？。

然而…現在的這種情形？默默地，我陷入了沈思。

不知過了多久，曙光穿透雲層，落在一雙整夜未闔的眼眸。

我在心中悄悄地告訴自己：是啊！不管如何…新的一天…不也即將展開了嗎？

轉身直接下樓。孤單地，獨自地，寂寞地，『一個人』…我…走向了連集合場。